慕印居士：《坐花志果》译白 之四十六 阴骘两榜

 　　山阴徐上舍（上舍又名监生）在苏州任典总。每三年回乡一次省母。某年回家，以四十岁无子，谋欲纳妾。

　　适遇乡里有诸生（秀才）早卒，妻生一子一女，仅数岁，家稍富。而弟乙是无赖，以赌博罄其财产，与妻商量，想驱逐嫂而占据兄之产业。遂乘嫂不在先诱其子女出卖之。嫂心知乙所为，终日号哭求死。恰巧乙妻闻邻媪言，上舍欲纳妾，即嘱托邻媪向上舍称誉其嫂之美色，上舍夫妇皆欢喜。刚巧嫂清明日去扫夫墓。乙命媒人请上舍往看，上舍看了甚合意，遂以百金为聘礼。择日迎娶，而嫂未知也。

　　到了迎娶日，乙夫妇令媒人假称已觅得所失子女，但需嫂亲去领回，骗他出门，轿子一直抬到上舍家，入门升堂，鼓吹响起，上舍妻张氏，亲揭轿帘引出之，见她穿黑色衣服，嗔媒人道：“怎么不给新姨换吉服（红色衣服）”嫂欲与主人叙礼。闻其言，大惊讶，对媒人道：“我儿何在？此位何人？”媒人密告：“你尚未知耶？你家小叔已将你聘与此间为侧室，（即妾也）主人姓徐，刚才那位，就是大娘，请速换吉服拜天地，主人夫妇皆忠厚善人，比在你家为小叔凌贱作践，不止有天地之别矣！”嫂闻之，立着发呆，不能出一词，继而两眼含泪，哽咽（悲极气塞貌）好久，忽向阶下奋身自掷欲寻死。张氏急令婢媪扶持之，叱媒人道：“此何等事，可强做不使本人知道耶？”上舍这时偶入内，闻鼓乐声，连忙出见，而知其为节妇也，急对其妻道“速撤香烛，请入内室，别想妥善办法，徐某宁无子，强逼孤孀作妾，断不忍为。”嫂闻言稍放心。

　　张氏请她入己室，细问其家世，有无子女，嫂历述始末，张氏亦叹息。张氏道：“既然事已至此，怎么办？”泣而对张氏道：“此皆兽叔昧良心，事已至此，荣辱生死，惟听夫人之命。若得苟全名节，以见先夫于地下，愿为侍婢以报大德。”张氏恻然悯之，出来告上舍。上舍亦悯之，既而询其夫名字，骇然道：“是宦裔也！”打算送她回家。张氏以为不妥，说道：“如此兽叔，若再与其同住，是仍置她于死地也。”上舍沉思无计，告其母，母道：“儿能为此盛德事，何愁无子？新人既不能复归，不如我认作义女，与我同宿，既全彼节操，又离你嫌疑。你出门日多，更可伴我姑媳寂寞。一举三得，儿以为怎样？”上舍道：“娘主意甚好。”促张氏往告之，嫂欢喜同意，即日撤去花烛，改设汤饼会。（凡生子、过继为儿，设筵会亲友，世称汤饼会。）拜母后，复以兄嫂礼见上舍夫妇。上舍亦以妹待之。妹婉顺，能得母欢心，亦代嫂操家务，惟常以子女不见为念，母嘱上舍为妹留意访查。

　　上舍偶出城，过道旁土地祠，有老僧素识上舍，请他坐，有小沙弥，大约七八岁，捧茶出。上舍细看，貌清秀，颇像妹，疑之，问僧道：“何处得此高徒？”僧叹息道：“说之话长，他祖及父，僧皆认识，祖殁，父相继卒。叔沉湎于赌博，诱之出，将卖给伶人（戏子），老僧见而恻然，以十金买得之，闻其母在，拟送他回去，恐仍为其叔所卖，故迟延以待他日。”上舍道：“然则固然是我甥也。其母失子后，不半月，又失其女，感伤成疾，惟日觅死，老师能发慈悲以还我，我请以一倍价偿还。”僧道：“此老僧本意也。此子颖悟非常，必成大喜，望施主善训之。然切勿令其叔知，致负老僧一点婆心。”遂令与上舍偕归。

　　上舍携甥至家，直入母室，呼妹至，说道：“请观此沙弥，为谁氏子。”妹视而泣道：“是我子也，兄何处得来？”甥熟视其母，急投母怀而哭，母亦哭！上舍母在张氏室，姑媳闻之俱至，妹携其子遍拜之，说道：“非外祖母及舅父母，我母子还能冀望重逢乎？儿长大毋忘大德。”上舍含笑道：“此土地祠老僧之德也。不然甥将为伶人”。因历述僧言，皆痛恨于其叔。

　　次日上舍持二十金往谢老僧，僧不知何往，香工持一信给上舍，说道：“师临行，命留此以奉施主。”拆视之，儿卖身契也。契后大书六语，曰：震男兑女（易经震为男，兑为女）一气相生，厥有弱息，（幼女名弱息）在彼中林，山湄水涘。松柏森森。读而异之。香工道：“师命告施主，此去东南二里许，速往访之，可得女耗，袖中二十金，以为赎女资。庙中不需此也。”上舍如其言往访，约二里，果见一土山当路，依山而南行，溪流浩瀚（水势大貌）松柏成行，中有瓦屋数间，门半掩，见一女子约六七岁，上舍熟视之，酷肖义妹，然无由得其实，忽有老翁扶杖出，上舍拱手而问道：“翁尊姓？”答道：“姓林，客何以问此。”上舍道：“适见一奇异事，故冒昧求教。”翁道：“何事？”上舍指小女道：“此女，某甥女也，何以至此？”翁惊愕好久，说道：“既君甥女，为什么卖与人作婢？”上舍告以被人掠卖之故，请倍价赎之。翁不以为然，说道：“此女并不识你为舅，你岂能冒认？”上舍不能说服他，欲归家告妹，怕事情有变，筹思无策，忽有少年自内出，则是苏州旧友也。见上舍，问道：“君几时回府？近从何来？”上舍告以原故。少年指翁道：“此即家父也。”又告翁道：“此君即儿所说乐济人急难之徐上舍也。”翁惊喜，舍杖拱手，延上舍入，相待殷勤欢洽，上舍又以赎女请求，父子皆允，少年遽入，携女持券出，给上舍，券署其叔名，与僧券同。上舍出袖中金，说道：“以半价赎甥女，以半价为公寿。（以财赠人祝其长寿）”父子皆固辞。上舍不同意，说道：“允我赎甥女，已感高义，若不受值，某心怎安？”置金于桌，急携女归以还义妹，妹喜出望外。上舍又为甥延师训读。甥聪慧过人，读书日数行。

　　当这时，上舍母意外得一义女伴朝夕，又观其子女，皆聪慧秀丽，能得老人欢心，而张氏贤淑柔顺，丝毫无德色，（有德于人，现于脸色，名德色）。上舍意慰甚，择日复往苏州，渡江至杭州，借道嘉兴，舟泊西水驿，忽梦老少二人，至舟向他拜谢，且说道：“蒙君全我妇节，完我子女，我父子诉之于上帝，予君高科贵子，君宜急回杭州应乡试，天榜已定，应中高魁，不要去苏州。”上舍笑道：“中举须作时文。我生平不知时文是何物，怎得中举？”老者道：“不难，明日中午，君泊舟于此，有卖旧书者，君尽买之，中有窗稿二本，皆我平生旧作，今科诗文题，皆备在其中，不必顾虑曳白（交白卷）也。”醒而异之。

　　到天明，将解缆启行，大风忽起，舟不能行，沉闷无聊，在船头闲望，日晡（傍晚）果有人携旧书十余本求卖，因忆昨梦，以钱百文买得，果有手抄本书二卷，好像所谓时文，书末一卷，皆五言律诗，默念梦果应，宜先录遗，（清代，凡生员在参加科考未录取，或未参加科考，在乡试前，再行补考一次，名为录遗。经过录遗录取者，可以参加乡试。）不如反棹归杭州。忽又自哂道：“世间那有不读书人而能中举者？勿受揶揄（戏弄），何况乡试二、三场，须考经文策论，这二本中，未必皆有，岂能考到终场。”遂决意等风息前行。主意初定，忽觉体倦，坐而假寐（打盹），梦两书生又至，说道：“君何多疑？若顾虑不能作经文策论，驿西旧货店有书两束。东首第一本即经文，西首第三、四本即策论。今年试题皆备，即录遗策（考录遗的策论）亦具备，速往购归，毋自误也！”少年以手拍其肩道：“君勿自误，明年会试题目，皆在此中矣。”醒来更觉惊异。因如其言至驿西，果得所谓经文策论，买之归，心益狐疑不决。这时，七月上旬，暑气方盛，不能成寐，阅所买书，得棘闱果报录一卷。（贡院，一名棘围，荆棘围之，以防舞弊）中有言交白卷而中举者，心颇动，自念道：“我果如梦中言，莫非类此情况。”然终不敢信。倦极思睡，睡则两书生又至。又吓他道：“君若不信，当请君父至。”语未竟，果见其父至。上舍迎谒，父怒目相对，说道：“冥间极重科名，我方恨生前不教你读书，今仗伊父子力，蒙帝君给你科名，现成举人不作，你想做什么？”生惧而应道：“儿即刻回杭州，不再有别想。”父道：“如此方是”，因指老者道：“这是你妹之翁，少者是其夫也。”上舍尚欲有言，父说道：“好自为之，使你父得封诰，为地下增光。”以手推之而醒。

　　天明，乃命舟子改道归杭州，觅旅寓于湖上，托门斗（清代儒学中的公役）为之起文，不数日录遗，携所得证明文件入内，课题皆在，抄写而出，竟获高中，及试三场，试题皆备。场事既毕，仍留寓以等揭晓，果考中举人。领宴而归。及到家，妻方与报子（报考中喜信的人）閧闹，说道：“我家男人在苏州司典总，怎会到杭州去乡试？何处来拐子，欲骗人财物？”报子大哗道：“亲见你家新贵，在至公堂簪花领宴，今作此语，要想赖报钱耶？”正喧攘间，上舍忽入。报子见之，说道：“此非新贵人耶？”张氏见之道：“君为何忽回来？”徐笑道：“且开发报子去，再告诉你。”遂出重金犒赏报人。入拜母亲，一家团聚。

　　生历述所以应试中举之故，复向妹备言老少二生面貌，妹泣道：“果翁与夫也。”张氏复告之道：“君知天道之近否？”徐问何事？妹说道：“兽叔瞰兄行后，即以宗祀为借口，登门索子女，屡次鬨闹。一日夫妇同来，尚未入门，忽雷电交作，提至市中心，相对跪于地，身如黑炭而死。”徐亦叹异，说道：“然则房屋如何？”皆对曰：“不知。”次日，徐往谒县令，备述妹之节烈，及为其叔掠卖事，求为清理家产。县令许之。时尚遗下田数十亩及住屋，为族人所占踞。皆清理归还之。次年复入都，会试竟连捷，出为知县。而张氏连生丈夫子五人，皆登科第。其甥后亦二十岁，联捷成进士，两家结姻不绝，至今为山阴望族。

　　坐花主人评曰：以不知文艺之人，而欲兢试于棘围，题名蕊榜，（旧称进士榜为蕊榜）是诚理所必无矣，而竟为事所或有，岂非能度外为善者，乃能意外获报哉？至于贤妻不妒，终获麟儿。节母全贞，亦叨凤诰。禽心兽行之夫妇，终至同遭雷殛，对死通衢。（大道）彰善罚恶，理固宜然。然而完嗣却金之老僧，远乎清高不可测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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