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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的思想体系 作者: 吴言生
这几天和大家在这古老的柏林禅寺一起度过,我很有些感慨。首先是老法师以身作则,僧宝庄严,使我们感受到了禅的真味。其次,同学们经过这几天生活禅夏令营的锤炼,很多人都差不多快脱胎换骨了,心灵、境界上均有所提高。 我们这次很难得聚在一起,来参加夏令营,来吃赵州茶,来体验禅茶一味。我想,大家自从来到赵州、跨入柏林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吃赵州茶了。今天我把对禅宗、对赵州禅初步的看法贡献给大家,希望和大家一起交流。 我讲的题目是禅宗思想体系及其现代意义,我简单地以本心、迷失、开悟、境界八个字来进行论述。 本心论 禅宗的思想或佛教的千经万论,都是在说明我们原本具有善良、纯洁的心,禅宗的本心论就是解释本心的澄明、觉悟、圆满与超越的内涵。在大乘佛教经典里,对本心的阐述有《楞伽经》、《大乘起信论》、《金刚经》、《心经》、《楞严经》、《维摩诘所说经》、《华严经》、《圆觉经》、《涅槃经》等。大乘经典直接影响了禅宗的思想,禅宗思想的核心就是从佛教经典里来的。 在《楞伽经》、《大乘起信论》中,有关本心的基本观点是如来藏思想。所谓“藏”,是指我们修行路途中的佛性、佛性种子,深深埋在生命的基因里面,我们还没有来到这世上,我们就具有了佛性。《起信论》把心分成一心二门,从本体上看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圆觉经》强调的是恢复每个人原本的圆满觉悟之心,即人人本有的清净本性。 《法华经》里有一则衣藏宝珠的故事,讲的是一个穷人到他富有的亲戚家作客,亲戚请他吃饭,吃到一半,衙门来人叫亲戚去值班,这时穷人已喝醉了,亲戚临走前把一颗很珍贵的宝珠缝在他的衣服里。但他本人根本不知道,仍然像过去那样过着流浪的生活。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和那个富有的亲戚碰面了,亲戚对他说,我在你衣服里缝的那颗宝珠你怎么还不拿出来用,还像过去那样贫困潦倒?于是穷人才知道有这么回事,打开衣服一看,果然有一颗无价的珍宝。《法华经》的这个故事,是用穷人来比喻我们凡夫,而富有的亲戚则是大智大觉的佛陀世尊,宝珠就是指我们每个人都有如来藏,都有澄明的自性,只不过我们不知道,所以依旧在外面流浪,捧着金碗讨饭吃。 《涅槃经》里用毗尼宝藏和力士额珠作比喻。毗尼宝藏大家比较熟悉,力士额珠讲的是,大力士眉间镶嵌了一颗宝珠,有一次与人相扑时,两个人的头互相抵触,把宝珠顶进了皮肤里,力士的额头上就长了个脓疮,疼痛难忍,便去看医生。医生告诉他,宝珠还在额头上的皮肤里,只不过是由于嗔恨心把宝珠顶进去了,实际上宝珠还没有丢失。这个比喻说明每个人在自性上都是非常干净、珍贵的,但由于我们的贪、嗔、痴三毒使我们原本纯净的佛性隐没,不能够显现出来。 禅宗对佛教的精华进行了最大程度的汲取,并且进行了创造性的转化,像大家熟悉的参话头等。在《六祖坛经》里,六祖大师对惠明开示说:“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这个“本来面目”也就是如来藏,也就是真如佛性,也就是干净的、没有物欲障蔽的本心。关于“本来面目”,禅宗祖师们有很多类似的描述,比如说参禅要照顾“本地风光”、“本分田地”。“本分田地”是指我们每个人都有祖父传下来的那块田地,儿孙不争气卖了出去,参禅悟道就是要把这块田地再赎回来,使它重新回到自己的心中,重新展现纯真的自性。对如来藏思想的描述方法有很多,如临济禅师经常说的“无位真人”。无位真人即是真如佛性。禅宗祖师在开示学人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是:“父母未生时,你能给我说一句话吗?”这与如来藏思想更接近些。还有“混沌未分时”,指宇宙是茫茫一团之时,那时相对的意识还没有生起;“黑豆没有生芽的时候”,黑豆指语言文字,没有生芽是指分别意识还没有生起的时候;“洪钟未击时”,古老的钟声还没有敲响之时,人类的精神小舟静静停泊在港湾,没有飘泊、没有流浪,此时的心就是我们的心,就是我们的“本来面目”。 禅宗祖师们经常用灵动的机锋,来说明本来面目的超越性、澄明性、圆满性与觉悟性。有一个“寸丝不挂”的公案说,玄机尼师自以为道行很高,就去雪峰禅师那里斗法。雪峰禅师问她从哪里来,她回答说从大日山来,意思是大日山的太阳要把雪峰山上的雪给化掉。雪峰禅师又问她叫什么,她回答叫玄机,意指玄妙的机锋。雪峰禅师再问她说,既然叫玄机,那么你一天能织多少匹布?她回答说寸丝不挂,意思是自己虽然是玄妙的织布机,但一丝一粒的布头都不会挂上,表示自己的境界很洒脱、很觉悟,对世间的一切已经没有挂碍了。雪峰禅师笑了笑,尼师于是很得意地转身就走,自以为占了上风。这时只听背后的雪峰禅师喊了句:“你的袈裟拖地,沾上了泥了!”玄机急忙回头一看,雪峰禅师哈哈一笑,说了句:“好一个一丝不挂!”所以,真正圆满觉悟的本性是不能用言语来表述的,只要一说出“寸丝不挂”,就给“寸丝不挂”的观念挂住了。 赵州禅师在这方面也给我们留下了很著名的禅话。当时有位严阳尊者问赵州禅师:“参禅时两手空空怎么办?”赵州禅师说,既然你两手空空,就把它放下。严阳尊者很纳闷:自己两手空空,没挑什么东西,还怎么去放下?他不知道,祖师叫他放下,是指把两手空空的意识也放下。“放下着”,古时写为“放下著”。在日本,有一则很有禅机的公案。有位尼师在参“一丝不挂”公案时,真的是赤条条一丝不挂来到师父面前,师父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您老不是教导我要“放——下著”吗?她把“放下著”故意破开,读为“放、下著”,“下著”即是指衣服,“放下著”就是把衣服给脱了。师父便指了指她,说:“你还有这个在!”这些公案都说明,澄明的本心确实是一丝不挂的,超越而脱落了超越的念头。禅宗祖师对一些自以为悟的小把戏当时就能给予粉碎。 这些是大乘佛典及禅宗祖师对本心的开示。关于本心的表述,在佛教经典和禅宗语录里还有很多,比如大家经常听到的菩提、如来、法界、涅槃、如如、法身、真如、佛性等等,都是对本心的表述,本心在禅宗那里还有无底钵、无弦琴等等表述。 迷失论 禅宗体系第二个层面是迷失。禅宗迷失论是指本心扰动、不觉、缺撼、执著的状况,是和本心论相对的。佛教经典和禅宗语录,对本心的迷失有很多细密、复杂的论述,在这里我给大家介绍的是最基本、最直接的东西。 《红楼梦》里有两句诗叫:“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新就臭皮囊。”这两句诗非常深刻地解释了人生执著的原因,也可以看作是文字般若,不要认为仅仅是文学词汇,写得很华美精彩,就把它摒出佛法之大门,它谈得确实很到位。我们可以想一想,既然我们每个人都具有佛菩萨圆满、觉悟、清净的本心,又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痛苦、执著、迷惘与焦虑?这就是由于我们起了分别心,由于我们有无明存在。《楞伽经》上讲,如来藏本来是很干净的,但受到境风的吹动,顿时掀起了波涛,有时甚至成为万丈波澜。对于执著,《楞伽经》里用春蚕作茧来比喻,我们每个人像蚕一样不停地吐出丝来,丝就是我们的欲望、幻想,这茧丝越来越多、越来越重,结果我们像春蚕一样被自己的欲望所围困,牢牢地被束缚在其中,永远不得出来,所以,人生确实是非常的可怜。 《法华经》有一个穷子舍父逃走的故事。有一户人家,儿子外出走丢失了,父母特别思念儿子,一边寻找一边把家迁居到另一个地方。后来父母经商有道,家里变得非常富有,而穷子仍然靠讨饭为生。有一天,穷子讨饭来到了父母家门口,父母认出了自己的儿子,请儿子进去,儿子不敢相信自己家里有那么多的财富,就不敢进门,而是急忙逃走了。在这个比喻中,富有的父母就是佛,佛法有无穷无尽的宝藏,而穷子就是指我们不敢承当本有佛性而在外四处流浪的每个人。 《圆觉经》里讲,虚空本来无花,但由于眼睛有病,得了白内障或饿得发昏,就见到了虚空中有很多花朵,也就是眼冒金星。金星是虚幻的,但有的人偏偏执着那是真的。还有我们晚上看月亮,我们感觉不到是云彩在飘动,反而觉得是月亮在移动;在船上不是感觉船在飞速行驶,而是觉得两边的河岸在不停往后退。这就是说由于我们受到种种物理的、内心的局限,使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会产生一种幻觉、一种错误,由此生起了无明,生起了困惑。禅宗常说,通过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这些感官之门,所得到的印象是很不准确的。在佛经里有这样一段话,对同样一条河,菩萨看到的是琉璃玛瑙,凡夫看到的是一条河,恶鬼看到的是一滩脓血,而鱼虾的眼里又是宫殿一类的东西。所以说,我们所见的一切不一定都是真实的,只有参禅悟道开了慧眼时,所见到的才是宇宙人生原本的真实。 我们每个人都有无上的珍宝,但却到处寻求,希望我们困惑的生命得到安宁。所以大珠慧海禅师告诉前来求法的人说: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们来干吗?都给我回去,你们每个人本身就具有珍贵的宝物。在禅门里经常听到这样一句话:“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笑贫儿。”这非常形象地说明了我们的迷失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开悟论 既然是迷失了,我们每个人就要求取解脱,解脱就是开悟,就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使我们沉迷的生命得到觉醒,使我们飘泊的心灵得到安宁。 关于开悟,在禅宗那里也历来有两种方法,一是以“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为宗旨的渐修法门。关于这类开悟的法门,在禅宗语录和大乘经典里,经常用磨镜作比喻,也用调狂象作比喻。人心就像一头狂野不驯的大象,通过禅定、止观、禅修等等手法,就会把这头狂象给驯服了。禅佛教还常用心猿意马来作比喻,是说人心就像猿猴一样,尤其喜欢爬树,看到什么东西都会贪恋,而有贪恋就有执著。关于禅宗调养心性的过程,大家更为熟悉的是用牧牛作比喻。牛的习性是很难驯服的,有时还要偷吃庄稼,你要紧紧地抓住牛绳才能制约它,当你把它调养到一定的时候,你就是用鞭子赶它去吃庄稼,它都不会去吃,这时的牛就成为一头露地白牛。“牛”就是我们执著的、分别的、狂野的、不净的心。开始时,我们的心都是很干净的,后来被外境认同,生起种种分别、产生种种迷茫,修行悟道就是要把丢失的心再找回来。这个工作开始是非常艰难的。有则寓言说,一只猫变成了公主,当她看见老鼠从面前经过,公主立即变回了猫,要去捉老鼠吃。这说明人的习性是很难改变的,无明、妄想确实很难粉碎。但通过坚韧不拔的努力与锻炼,最后还是能够调柔心性,使你的心成为一颗慈悲的、柔软的、法喜的、安祥的心,就像露地白牛一样。这是渐修,讲的是对心性的艰苦锻炼与调顺。 二是顿悟禅,它是禅宗的主流。赵州禅师叫我们“吃茶去”,那是何等的痛快和直截。顿悟禅的基础是要证得诸法空性,就是人空法空。人空指组成我们人身的四大五蕴,达到《心经》上讲的“照见五蕴皆空”,就会觉得自身不过是一具臭皮囊、一堆碳水化合物,这正是佛教的智慧。《金刚经》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也是我们证得顿悟的基础。顿悟禅另外一个重要基础是中观思想,即不二法门。不二法门在《维摩经》里讲得最多,它是中道哲学发展到相当高度的一个产物。不二法门非常干脆利落,不是慢慢地磨镜,干什么事都是一刀两断,运用的手法是“两头俱截断,一剑倚天寒”。在般若利剑下,一切善恶、是非、美丑、大小、得失,统统被粉碎无疑,没有任何相对意识存在的余地。 这里我向大家介绍不二法门里的几个具体内容。一是彼此不二。缘起是佛教最重要的思想,是其他宗教、哲学所不具备的智慧。缘起就是各种因缘、各种条件的组合。现代物理学已经揭示了缘起之真谛,过去把物质分到原子、中子,现在已分得越来越小,到了夸克甚至比夸克小多少倍的东西,到最后观察的仪器与观察的对象之间,已经有不能隔断的联系,也就是被观察的夸克、中子、原子等,总是受着观察仪器的影响。科学为佛法的缘起论提供了非常好的佐证,从中可以得到的启示是,色和空是不能分开的,主体和客体也是不能分开的,也就是彼此不二。 二是垢净不二。禅宗里常有“什么是佛?干屎厥!”“什么是佛?麻三斤”这样的对话,把很清净、神圣的佛与很脏、很乱的东西捏在一块,就是要截断人的思维之流,打破人们执著的思维,就是要通过剧烈陡峭的机锋来粉碎疑情,使人桶底脱落,明心见性。有句禅语说“八风吹不动天边月”,八风是指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八风确实是很能扰动人的心性,但它再强劲也吹动不了天上的明月。明月指我们干净、明亮的佛性,污垢与干净只不过是我们人为的分别而已。 三是烦恼与菩提不二。六祖开示说,无常者即佛性也。佛性也存在于人生的痛苦与欲望之间,能够体证到痛苦与欲望的空性,烦恼当体就可以转化为佛性。禅宗里有首诗说:“三夏闭门披一衲,兼无松竹荫房廊。参禅未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所谓“心头”就是相对认识的“两头”,即冷热、苦乐、黑白、高低、美丑等等。把“心头”灭掉,把相对的认识给粉碎了,即使在熊熊烈火当中也能得到大自在。这首诗只有真参实修的人才写得出来,而不是文字禅、口头禅。洞山祖师在开示学人时也有很精彩的回答。学人问祖师:“天气这么热,如何去躲避?”祖师回答说:“热就好好热死,到火炉里去躲着;冷就好好冷死,到冰窟里去躲着吧。”这样的开示实在是非常的慈悲。因为我们的“心头”有分别、执著,就有了痛苦,而一味的逃避痛苦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必须深入痛苦,体证到痛苦的空性,才能在痛苦之中证得觉悟,获得生命的圆满与安祥。就像我们夏天拿着扇子拚命地扇还是觉和热,而在太阳底下打球的人,尽管汗流浃背,却感觉不到热,并不以热为苦;冬天我们刚握住一把雪时,会感到冰凉剌骨,而过了一会,把雪扔掉后,手心会有热乎乎的感觉。同样的道理,逃避烦恼是没有用的,必须直面它,否则,就不叫生活禅。 四是色空不二。《心经》里最精彩的话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佛经、禅语都开示我们色空不二,只有色空不二,我们的生命才能自在、安祥。如果我们偏于色,偏于物质的东西,我们就容易沦为物质的奴隶,陷入拜金主义的狂潮,一个人一辈子为物质而活那是很可怜的;但如果我们偏于虚、偏于空,什么东西都空,好就是了,了就是好,那么我们的生命就没有追求、没有动力,没有向上的力量,这样的生命也是一种迷失。所以,并不是某人说“我看破了红尘、我放下了”,就是觉悟,这样的人也是迷,是更大的痴迷。所以,佛法是双刃剑,放下的时候应挑得起,挑起来的时候又能放得下,这样就能得大自在、得大受用。 人生是很短暂的,一眨眼就过去了。宇宙在科学家眼里是一百亿年,我们每个人能活几十年或一百来年,这在整个宇宙生命里连个呼吸都不够;太阳系在宇宙间有几千亿个,地球在宇宙的大海里就像一滴水,一个人在宇宙里更是连一滴水都不如,我们的人生是多么短暂、渺小。所以,我们要分外珍惜做人的缘份。人身难得今已得,我们没有权力去浪费生命,消磨时光。如果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还要偏偏去追求污垢的东西,实在是太可惜了。 《五灯会元》第五卷有一个故事讲,一位老婆婆供养一位出家人修行二十多年。老婆婆就经常让一个女孩子给出家人送饭。为了看看那位出家人的道行到底怎样,有一天就她让送饭的女孩子在送饭时把出家人抱住,问问他感觉如何。女孩子就照着办了,出家人回答说,此时他的心就像枯死的木头倚靠地冰冷的岩石上一样,一点感觉没有。老婆婆一听,就把茅屋给烧了,把那位出家人给赶走了,说没想到我二十年供养的竟然是一个俗汉!这说明这位出家人的道心还不够,他仅仅体证到空的一面,还没有体会到真空里的妙有。有一则日本禅宗的公案可以与这则公案互补。一位小沙弥和他的师父坦山禅师外出行脚,走到一条河边,见一位姑娘过不了河,师父就把那姑娘抱到对岸,放下之后,两人继续赶路。一路上小沙弥噘着个嘴,很不高兴,也不和师父说话,晚上睡觉时翻来复去睡不着,他认为师父的作法是犯戒了,爬起来问师父为什么白天要抱那姑娘过河,师父回答说:我早已把她给放下了,而你现在还抱着啊!所以说修行不仅仅去体证空,还要在空中感觉到妙有。 境界论 开悟是明心见性的方法,境界就是当你把生命的迷失、执著破除了以后的精神体验、感受。在我看来,禅悟的境界主要有以下四种。 第一,触目菩提的现量境。我们见到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真如佛性,一旦开悟之后,青青翠翠,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苏轼的一首诗这样写道:“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雪堂行和尚看到这首诗偈时,说“便是”、“岂非”、“夜来”、“他”八字多余,最好删掉。白隐和尚的老师正受老人说:“广长舌、清净身也不要,只要溪声、山色就可以了”。不顾庵禾山和尚更进一步的说:“溪声、山色也都不要,若是老僧我的话,只要嗯哼的一声就可以了。”与苏轼齐名的一位大诗人黄庭坚跟晦堂禅师参禅,但晦堂禅师什么也不和他说。有一天,他和禅师一块散步,一阵木樨花香飘来,晦堂禅师慈祥地问他闻到花香了吗?他回答说闻到了。于是禅师便讲:“你不是经常向我讨教什么是佛法吗?我对你一点都没有隐瞒,因为它本来就很简单,只是你不肯留意罢了。”黄庭坚当时一听,便泪流满面,跪地而拜。禅师笑着说:“我只不过是让你到家罢了,恭喜居士终于到家了!”这就是佛法禅宗所体证的触目菩提的现量境界,是容不得比量,容不得分别的,就像看山一样,受到小我蒙蔽时所看到的山,已不是原本的山水,只有当我们以一颗澄明无染的心走到山里去,人到山里去,山到人里来,才是见山只是山。当你听到荷叶上的雨滴声,仅仅感觉到那是雨在不停的滴落,感觉到不知是雨滴落下来,还是你自己滴落下来,而不要去感觉雨是从何处、又是如何的滴落下来,那才是你和自然、山水融为一体的境界。 第二,水月相忘的直觉境。古代剑客练剑可以达到超越剑术的层面,通过练剑到达见道,那就是物我为一、人剑合一的最高境界。达到这种境界的剑客,碰到一位习性还没有净化的对手时,他可以将对手的每一个念头,一招一式,包括剑会从哪个地方刺来,会在什么时间刺来,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美国、日本、古代中国的那些剑仙练剑,练到没有长进的时候,就会去学禅,禅能使人彻底放松自己,发挥生命的潜能。西方有位学者去日本学习箭术,后来写了本书叫《箭艺中的禅》,书中写到最后射箭时,不是我在射,而是箭自己在射出去,人与箭的融合达到了相当深的境界,就像果子成熟了从枝头掉下来那样,非常自然,毫不勉强造作。这就是一种直觉的境界。要做好一名剑客,先要苦练剑术,要把一招一式记得很熟,但是练完之后就必须忘掉,如果忘不掉,一旦到了竞技场上,肯定会吃大亏。忘掉它,就是把分别意识、把剑与我相分别的意识也给忘掉,这样才能洒脱、自如。还有当禅僧行脚时,不但要把行囊放下,还要把脚放下,那是才是真正的行脚。《金刚经》对这种境界表述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禅宗把修道悟禅的心比喻为:“雁过长空,影沉寒水”,“水无照月之心,月无映水之意,水月两忘,方可称断”。水月相忘,就是修行到了高深的境界时,就像水和月亮互相映照,互相反映对方,同时,又很洒脱,很自在,毫不粘著。 第三,珠光交映的圆融境。《华严经》里有“因陀罗网”的比喻,《维摩经》里说,“芥子纳须弥”。一座那么大的喜玛拉雅山,一个小小的芥子就把它装下了。“芥子纳须弥”这样的体验佛经里比比皆是。如“毛端容国土”,是说一根毛的顶尖上有无数佛菩萨的国土。苏轼也有两句诗说:“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这样的表述就是大小圆融。还有时空圆融,《华严经》讲“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现代相对论认为时空是不能绝对分开的,单纯的春夏秋冬是毫无意义的,百花齐放就是春天,万木凋零就是秋天。有人问爱因斯坦什么是相对论?爱因斯坦回答:“你抱着一个火炉,五分钟感觉好像是一个小时;你和一位你喜欢的姑娘在火炉边呆上一个小时,一小时感觉只有五分钟。”这说明时间、空间是相对的,没有一种绝对的标准。梁朝的傅大士有首偈子:“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那就是一种直觉的圆融境界,时间、空间、过去、未来、动、静统统圆融了。 第四,饥餐困眠的日用境。大珠慧海禅师开示学人讲:“同样是吃饭,你们没有禅,而我则有禅;因为我吃饭时就只是吃饭,你们吃饭时却想这想那。”禅就是饥来即餐困来眠。马祖大师讲“平常心是道”,其精髓就是保持一颗平常心。庞蕴居士讲“神通与妙用,运水及搬柴”,这是真正了悟的神通妙用,而不是在讲法时离地三尺,悬在虚空,或探囊取物之类才是神通。因为这种神通用正眼看来都是不如法的,真正的修行与受用就是运水搬柴。赵州禅师对来求法的人讲:“吃饭了没有?吃过了就洗钵去。”这就是生活中的修行、悟境。还有一个公案说,一位徒弟对师父说,自己来庙里已经三年了,怎么没见师父告诉他半句佛法,为些感到很痛苦。师父便对他说:“你端饭来时,我吃了;你端茶来时,我接了;你行礼时,我点头了。这还不是在指示心要吗?”这里面的禅机是非常高深的。我们来到赵州禅院,更熟悉的是赵州禅师的公案“吃茶去”,来过的、没来过的都吃茶去,在吃茶之中,万别千差,全都消融。只有用一颗平常心才能吃茶,这就是饥餐困眠的日用境。 禅宗的修行是非常讲究“一期一会”的。每次大家相互见面或见到师父都是各不相同的,是一生中唯一的、仅有的一次,大家用心体会,就可以感受得到。禅宗讲“一期一会”是把生命的庄严表达得淋漓尽致,也正是茶道的精神。 赵州茶、平常心。如果咕咚、咕咚地把茶喝下去,就不叫禅,可能连喝茶也称不上,只能叫“牛饮”。茶与禅的意韵是非常美的。在日本的禅院里,有客人要来,师父会叫徒弟把庭院好好打扫一下,徒弟会把庭院打扫得连片树叶都没有,师父检查时还要摇动树看会不会再有树叶掉下来。对此,我们不能从自然与不自然的角度看,只能从茶道对客人的恭敬角度来理解。日本平常的茶房比一般居室的造价要高出多少倍,是非常有品味的人才享用得得起的,茶房庭院的建筑也跟禅的意境一样,空灵清寂,曲经通幽。茶室里放两排凳子,没有尊卑长幼,一律平等。不论吃茶的是国王宰相,还是贫民小贩,大家坐在里面都是平等的,没有任何区别。煮茶的铁壶底下放个铁片,水一煮开,铁片咣噹、咣噹跟茶水声一起响,大家一起细细品茶,其感觉就好像在悬崖飞瀑边上品茶,意境是非常美妙的。 茶道的精神,按日本茶道的解释是和、敬、清、寂。“和”就是平常不讲话、不来往、有矛盾的人,一到茶室听空声飞瀑、品袅袅茶香,人际关系就会有一种亲近感,彼此的心会靠得很近。“敬”就是恭敬,洗茶、沏茶、上茶、敬茶等每一个动作都对他人恭恭敬敬,尊敬他人也是尊敬自己,大家互相尊敬,那是一种非常美好崇高的情感。“清”,茶室里是红尘不落之处,远隔红尘的万丈喧嚣,大家可以感受清净的境界。“寂”是寂静,不是寂寞,寂静是涅槃的感受,熄灭了心头诸般欲火之后,心情就会变得非常的平静,有着柔软与慈爱的那种感受。这是日本同道总结出来的茶道精髓。 我相信,大家这次参加夏令营回去后,也会深知赵州茶味。我在开营式上讲:“赵州茶香千余栽,劳劳浮生谁知味?”我们都太劳累了,太忙碌了,尽管有这么好的赵州茶,但我们没有心情、时间与境界去品味它,这是很可惜的。大家能来到这里经过这么一段时间修习,对赵州茶的味道大家一定会品尝到。 在这里我顺便向大家介绍一个好去处,就是长安终南山上的净业寺。净业寺是律宗祖师道宣律师的道场,有一个石台是依山而做的一把椅子,这个石台的位置很高,又叫天人感应台。传说当年道宣祖师坐在这里,双腿一盘,底下是万丈悬崖,头上是湛碧的蓝天,仿佛与天相通。佛菩萨给了他很多启示,像道宣法师的《高僧传》等很多在佛教史上永垂不朽的著作都是在这里写出来的。那个地方确实非常清净,现在的住持也是很解赵州茶味的。他在山的孤峰上建了个茶亭,在寺院中凿了个天池,池子里的水靠的是天水。每年长安第一场冬雪的时候,我就和一些朋友去那里品茶。用初雪融化的水泡出的茶,真是妙味无穷。更妙的还是孤峰,很小的一块地方,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我们在那里和心性清净的法师一起喝茶,有时谈到兴高采烈处,一眨眼对面的和尚不见了,原来是被白云遮住了,也就一个方桌那么远的距离,那种感觉是非常奇妙的。所以大家吃完赵州茶,再去吃净业茶,也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受。 大家刚来柏林寺时,我问大家吃了赵州茶吃了没有,大家都说没有。我想,现在通过这段时间的修行与体验,加上我上面的一大段葛藤,大家可能多多少少感受到了赵州茶的深意,所以我希望大家回到你们的本位,要时时品味赵州茶。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总结起来不外本心、迷失、开悟、境界这八个字。最后有一点就是请大家注意,请大家一定要记住:走出这个门时就要把我所说的赶快忘掉,要把它化为实实在在的禅悟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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