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印居士：《坐花志果》译白 之二 万彦斋封翁二事

　　其一

　　宜兴万荔门方伯（方伯，地方长官）的父亲彦斋先生，为秀才时，家甚贫，品行端方正直，不妄取一物。而勇于作好事，遇人有急难，必定照顾周到而救济之。虽坏自己名节而不顾及。曾教馆于乡间。（为乡塾教师）腊月除夕，步行归家。半途，遇一中年妇女，边行边哭。公（彦斋先生）惊异问之。妇怒形于色说，行路之人，各有心事，那有空逢人细诉。公见其语气厉害而面色悲哀，安慰妇人，我非空头相问之人，果有急难，不妨向我诉述，我或许能为你设法。妇人方说道：我丈夫是乡里地保，亏空官家银子三十余两。关在狱中追比讨还。每日挨受杖打。我前往探监，丈夫说，受打困苦，狼狈不堪，若再违限期不能偿还，则必定受刑不过死亡。家有幼女，嘱我速卖之，以卖女之银缴官偿债。我听从夫嘱，托媒人卖女。媒人趁我急于卖女得银，假说腊月岁终，无有买主，故意压低价钱，仅卖得铜钱十千文。我念卖女而仍不能缴足官家欠债，丈夫不能免罪脱狱。沉思多时，无法可想，将卖自身以凑足银数还债，求夫出狱。我痛心吾夫困于刑罚，吾女又受辱卖给人家当婢妾，连我自身也不能保全贞节。转眼之间，一家星散，止不住悲从中来。公说道：三十余两银子亦非大数目，您丈夫难道没有亲戚族人可以求借，乃出此不妥下策。妇人叹道：先生谈何容易。丈夫亲族辈，贫的自顾不暇，稍有余资者，听到要向他借钱，早闻风远避，求见他一面也不可得，谁肯舍一文钱，怜悯我这落难之人。先生算了吧，莫误我事。言毕，悲极气咽欲行。公不让他走，说道：您不要如此，我虽是寒微之人，三十余两银子，还筹措得来。但您女已卖，若有银尚可赎还否？妇人泣道：倘蒙先生哀怜，吾女尚未立契，交还彼银子，可立即取女归来。公从怀中取出十二两银子，赠给妇人，说道：您先持此银去，明日等侯我在城中某处，当如数给您。妇人料不到有如此仗义善人，叩头泣谢。询问公居何处？并说：明日取女归，当送至府上服役。公笑道：勿说此言，我怜悯您骨肉分离，非要您的女儿。不说何姓，拂衣直去。行数步，又回头对妇人说，明日当早来，不要耽误自己大事。妇人泣答：遵命。遂持银而去。

　　公归家，家早餐还未具备。夫人向公讨束修金（即教馆的薪水）去买米。公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说道：“白费一年辛苦，山路不平，跌倒好几回，几乎堕在深谷中，那有工夫寻觅手中的钱包落在何处。”夫人知其好周人急难，微笑道：若果然跌倒失落，尚容易寻觅取得。只恐又从井救人（不顾己而救人，称从井救人）公道：是这样。详告夫人经过。夫人固然贤淑善良，不但无怨言，反称赞丈夫，此亦大好事。但时近岁除（腊月三十。）尚不足的二十两银子，从何筹措？但君既已许之，不可中止。家里还可以物当钱过年，但君速为那个妇人设法，毋须顾及家里。公喜欢而出，向亲戚朋友告贷，得十余两银子，尚凑不足三十两之数。县有放高利贷者，非以物作抵押，虽至亲不能融通借一钱。默念事急矣，舍此别无他法，但急促之间，缺少可抵押东西。

　　公一向主管祠堂钥匙，不如将祠中桌椅门窗，向高利贷者抵押，就抬桌椅等物与高利贷者，借得银子十两。此事族人，都不知道。次日公持银往约定地，妇人已先至，公取银与之，急忙回家。妇人暗中跟随，看见公与一人说话，等公走远，妇人就向这人打听，方知公之姓名和住址。不多久，妇人与其夫携女儿至公家，向公夫妇叩谢，请留其女为婢。公视女不到十岁，面目娇好，就对妇人说：如此好的女儿，可以择个好丈夫。速携之归去，毋陷我作不义之人，坚决拒绝。于是夫妇罗拜而去。

　　农历正月初一，族众入祠祭祖，见祠中桌椅门窗搬之一空。都大惊，疑祠被盗。翁即对众自白，说道：岁暮无资，暂借桌椅门窗抵押质钱，请等侯我到学馆以薪水赎取回来。族众皆忿怒，群起责备。公默然不辨，面无愧色，亦无怒容。时有族长某翁，知公长者，好周济别人急难。疑内中必有隐情。劝众人暂时回去，等三日后再议此事，众方散去。族长独至公家，密询夫人，尽得其原故。喜道：此亦大善事。今秋乡试考举人，必定高中。然擅盗祠中公物，不少加惩罚，别人将学样。遂集族人，说明公盗卖祠物抵押筹银原故。并说：且暂时开除他出宗祠，以示惩罚。乡试之期将近，若他中举捷报到门，准其复入祠籍。众皆道：可以。公夷然不介意，及秋，果中举人。新举人领鹿鸣宴归来，族长为公庆贺。

　　公后官至通州学正，（府学校长）生二子，次子即荔门方伯，人皆以为好周人急难之报。

　　其二

　　万彦斋先生中举后，偕同伴上京会试。试期将近，至山东某县，同行者，有一人名陆以宁，病不能起身，众人皆留旅馆等待，侯其病愈同行，过两日，陆生病益重，延医诊治，势难一时即愈。众人以试期迫近，争先欲行，并邀公同去。公决断地说：以一病夫，弃之旅店，无一人视医药，是让他速死。我不过进京会试，瞻仰京都风光，本无意于功名。诸君请先行，我留下等他病愈。陆生闻之，心不自安，力劝公与众人同行。公坚决不肯，遂独留为陆生求医煎药。朝夕守视达二旬，陆生病竟不起。临终，执公手道：我与君虽属同门，（同是举人）素非深交，蒙君厚意，深逾沧海，此生罢了，若实有轮回，我当求冥司主者，请为君之子，以报大德。言罢，奄然而逝。

　　时二人旅资已尽，公乃尽典衣裘以殓（将死者放入棺中曰殓）陆生。复念陆生家贫子幼，若不乘便携归其棺，恐他日归其棺还乡，更加不易。因寄棺于旅店，而自己步行乞食入京都。访至同行者寓所，此时试期已过，众人怪其来迟，又见他衣敝鞋破，面色黄黑，怜而询问之，公详细以别后之事相告，并和他们商量，如何令陆生棺归乡，说道：希望诸君念同伴进京之情，使陆生得以归葬故土。彼地下有知，定会衔环结草相报。（衔环，出续齐谐记。杨宝年九岁，见一黄雀堕地，宝怀抱而归，采黄花饲之，毛羽丰满飞去，是夕，梦雀衔白玉环四枚与杨宝。结草，出左传，宣公十五年，辅氏之战，魏颗将战败，忽见一老人结草以绊杜回马足，杜回跌倒于马下，被魏颗活捉，颗夜梦老人说，我是您父小妾的父亲，您父在世日，曾对您说，此妾年青，将来我下世，莫让她殉葬。及您父临终，又命您将小妾殉葬，感谢您以先父的治命为准，不以先父的乱命为准。（临终时头脑不清醒的命令，曰乱命）不杀吾女殉葬，又遣嫁吾女，以是报恩也。）[按]：衔环、结草四字，总之，是说报恩的意思。

　　众感其义气，都踊跃解囊赠银，复谋之常州同上京会试者，得数十金畀公。公出京都日，步行乞食如故，不妄动一文钱。

　　公回到旅店，以所得金，陈列于棺前，呼陆以宁名以告之：“以某人某人之惠赐，得金多少数，使我护君归乡，君灵有知，何不与我同行。”遂携其棺返乡。及到家，尚余十多金，尽数与陆的妻子。

　　过数年，夏季，有一天，公偶与戴、朱二友，登城晚眺，公家就在城下，忽见一人挥扇急行，直入公家。姓戴友人指与公说，这人是陆以宁，公视之果然，急呼陆名。姓朱友后至，闻公呼声，惊骇道：陆死已久，怎么会来？公顿悟，复细看，其人已入公门。急与二友下城追寻其踪迹。刚入门。家僮迎报：“夫人将临产。”急入内室，子已堕地。相貌极像陆以宁。方悟城上所见，果然是陆以宁。大概是他将践约投胎，所以现形以示因果不爽。

　　子少长，聪慧过人。不久。应试连捷。入词部，任礼部主事。就是万彦斋的次子万荔门方伯。

　　坐花主人评曰：天下惟真有过人之才智，方能做置于度外之出格事。若彦斋先生所为，岂区区谨小慎微之人所能做到哉？夫偷盗之名，至辱也，而不以为羞。中进士，至荣也，而不以为急。惟孳孳不倦，惟以救灾恤难是务，岂非真仁者之勇乎！而天亦即以量大，则福亦大报之。夫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而世人每藉口云：“吾力弗能为也。”观彦斋先生事，也许能闻风兴起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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