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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仲容:探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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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仲容:探禅记

 

  前言

  原来家藏万卷,包括不少梵典,均于一九五六年丧失,整整二十五年,不闻贝叶书香。本年十月下旬,中国佛教协会《法音》编辑组惠寄宝刊两卷,置案金声,文光灿然,随嘱小儿思鹏朗读,我得以耳代目,通学一遍。其中有《参禅的入门方便》、《略谈南传佛教修定的方法》、《达摩二入四行与道家言》三篇有关禅学方面的介绍和阐述的文章,颇饶法味。特别是《参禅的入门方便》一文,作者在首段描述了人道之难的情景,更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扉。

  本来佛教教义不外境、行、果三部,而其中又以行为重,行之中不外戒、定、慧三学,而其中又以定学为要,定学即禅学,学人必须通过对禅定的修习,才能产生特异功能,发起神通智慧,证得菩提涅槃。但是方便多施法门无量,定学浩瀚不易掌握。禅定以心传心,不立文字,接引参访,惯行棒喝。有时开示也不过几句遮诠隐喻。上根利器,自能接受,一般学人却欲入而无门,不识宗趣,找不到下手处。加之,教之与禅,一重言传,一重意会,一讲修,一讲悟,一主渐,一主顿,方法迥异,融贯实难,更使学人傍徨,无所适从。

  上述情况是学佛习禅者共同存在的困难,而于我尤甚。但是为了自己有真参实悟,又非解决这些困难不可。怎么办?想了又想,只好主要依靠自力,用闻、思、修反复结合的办法,对禅理禅法进行长期不懈地探究。从十四岁至今六旬有奇,一直致力于此,经历时间颇长,所走过的道路相当曲折。现特将长期探禅的实际生活及独有的体悟,如实记录,写出此文,以就正于今之同道。

  桃花源里结净缘

  一九三三年,我十三岁,随家人迁往蓬溪避乱,父亲因工作驻该县白塔寺,由寺僧惟圣师的介绍,得往南充集凤场龟山书院,拜王恩阳先生之门而就教学佛。有几天,我没见到父亲,及相见时,我问父曾向何去?父笑容可掬地说:“到桃花源里去来的。”我跳起来说:“父亲哄我呀!桃花源自晋代渔人第一次去转来,再去就找不到路,时人去者也寻不着,后遂无人问津,现在哪还找得到桃花源呢?”父亲笑道:“真是桃源。孩子,你看中国当前外患内乱不断交乘,烽烟遍地,市井仓皇,而独我去那里,居人里乱不知,干戈不问,安居乐业,风醇俗美,非桃源而何?有一联语是那里的真实写照:‘院内书声清朗,陇头农步安闲,非世外莫非世外;堂中佛像庄严,庭外桃开自在,是人间不是人间’。”听了父语,我更问桃源何处?那里有隐君子么?父道:“桃源就是南充的龟山。那里有高士鸿儒,我这次正是为了礼访住在那里的高士鸿儒王恩阳先生而去的。先生学洋渊博,道德高尚,是今之圣人,也是佛家所说的菩萨。乡人受其德化,都知止恶修善,尊老爱幼。游其门者多不胜记,现在还不断著书立说,显扬圣教。这次我去拜访,闻说法要,如坐光风霁月之中,百忧俱空,杨枝一滴,顿觉遍体清凉。”父言毕随即从怀中取出王师大著——《佛学通释》《佛学概论》相示。通过父亲的介绍,使我非常羡慕他所说的桃源龟山,更无限景仰住那里的鸿儒王师。所以我对王师这两卷大著,虽不深解其义,而奉若至宝,与父争读。

  一九三四年春,父又远去川南谋生。家里生活重担落在我的肩头,年幼无能,异地无亲,只有王师,故于本年二月有龟山之行。初行之日,因不识途,且问且行,将至近境,向公路傍峡谷中进行,两侧山高木茂,遮蔽天日。四处不见人家,显得格外阴森,羊肠小径曲折、漫长,几乎不知去向。正叹幽遂迂回难觅路,豁然开朗,一块大约千亩宽阔而长的田坝摆在面前。那里村庄疏落,翠竹绕宅。抱村有小溪,绿波荡漾,带笑缓流,两岸桃红李白、垂杨青青,近水源处,有小桥横跨,我过了小桥,仍不辨龟山所在。徘徊了一会,牧童笑问,客人欲寻龟山么?随即举手遥指。我照指处望去,见广阔的田坝中央,有小山椭圆而凸起,上面几列建筑与农家住宅不同,又闻有读书声隐隐从那里传出,便大胆朝小山走去。上山后见前列一教室,坐满了青少年,正和老师讨论课题。更前行见一列楼房,每间屋坐着一、二文雅的成年人伏案朗读,中有宽大的佛堂,正壁挂了几尊庄严的佛菩萨大像;佛堂左隅,坐着一个俭朴、庄雅的青年正在握笔抄写什么;右隅有年近四十、庄严肃穆,巍然不动的长者,正在宽平的木凳上结跏趺坐。我见了这些景象知是龟山无疑,结跏趺者定是我所久仰的王师。这次初到,无一相识,彼此都不便打招呼。又在门外转了片刻,遇着一个温文尔雅的僧人出来问我,你姓甚?从哪里来?到此为什么?我一一答了。僧惊呼道:原来是由我引见王师的唐某之子呵!便热情接待。在答话中才知他原是住白塔寺的惟圣师,往日我于父亲早闻其名,便起而作礼,他即引我拜见王师,王师刚下坐,果是我刚才猜着的那位长者。他很慈祥,教我皈依三宝礼仪,知我来意,留小住两日。我每日阅《海潮音》,早晚同他们礼佛唱赞,乐得忘了一切。去时,王师摸着我的头说:“你家生活困难,现给小款相助,今后可搬到这里来住,住房、柴水不要钱,还能做点园圃,你也可在我院读书。”我听了喜出望外,万分激动。暗暗叹说,这里真是桃源,王师真是菩萨,往日父言诚不我欺,不久我家搬到距此二里的地方住了,我也就在龟山书院肄业了。

  龟山书院是王师以佛儒为宗,在此自由讲学,学人多是僧俗中有志有学的成年在此自由研究,小学一班是附设的。我笃信王师,很想趁此机会受他亲授、弄通教义禅法。王老师却不知我内心,以为年龄尚幼,竟列入小学班次,心颇不安。每天老师给研究生上课时,我一定参加听讲。在不长的对间里,听他讲了《摄大乘论》、《辨中边论》的一部份,以及他著的《人生学中的人生实相》《儒学大义》两章,不深解其中如义,只能记得一些名相术语。我知道学佛重在修禅,有时看到老师与其他年纪大的同学参禅静坐,我也结跏趺坐,但一坐起来,妄念成堆,比平时心还乱得多,想其中必有收心妙法,必须向老师请教。某天饭后,我问老师坐禅收心之法,老师说:“多闻熏习,如理作意,勤修加行,有其次第,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循序渐进才行。你年纪尚幼,多在你班上学习为好,暂不必问禅法。”言不投机,失意而退。我想有些僧友,定懂禅法,便向一个叫广文师的问,他说:“鸟巢禅师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我想止恶修善属于行为,是戒学不是定学。又向一个较熟的唯圣师问,他说:“静坐念佛。”我依言而行,坐了一段,自思念佛行住坐卧都可,何必定要这样坐起来念,入禅一定还有别的妙法。又向一个年老姓张的居士问,他说:“‘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街头送故交’,你把鼻上山根穴默默守住就对。”我依言而行,坐了一段感觉没有什么好处,不能发起通慧了脱生死,随即抛弃。其他还问了许多人,有人说久坐必禅,有说参话头,结果还是没个着落。不得已再鼓起勇气去问老师。这次老师态度就比前次更严肃,他喝道:“小娃娃,前次说的你不听,你班上师生都说你骄傲自满,放纵得很,还来问个什么禅法?”我大失所望,埋头含羞而退。我想起《西游记》里的孙行者,一个猴子在菩提老祖那里尚悟空,得了道。我是个人,今入宝山,一无所获,怎么好!某一早上礼佛不觉暗自发下誓愿,我一定要学释迦牟尼成大菩提;一定要深入经藏,博通五明;还一定要勤修正道自度度人,据我现在来看,当时皈依三宝这样发誓自然是一种孩子的幼稚表现,但实质上是一颗纯洁而虔诚的赤子之心,也可算做是我今生所发的菩提大愿。我因诚心学法求禅,放松小学班上课程,部分同学认为骄傲放肆,老师不知我内心而多次告诫,我既不忧人,也不责己。由是老师对我日渐憎恶,而我对老师却日益热爱。曾天真地想,老师远承玄奘讲唯识法相,可称之是今之玄奘。《西游记》里孙行者神通广大,尽心竭力保他师父,玄奘西天取经,我一定要学孙行者,将来大显身手,协助我今日的玄奘师父弘法利生。事情很突然,一天老师声色俱厉地向我说:你骄傲放肆,屡教不改,象个孙猴子样任意上天下地不受约束,从今天起各自回家。这一晴天霹雳,骇得我毛骨悚然。暗想孙行者千辛万苦保护他师父玄奘,玄奘都有时念起金箍神咒逼他远走,难道今天的玄奘师父也要对我这个小孙行者念金箍神咒了么!还是要求他宽恕才是,便一再恳求留校。老师竟勃然大怒说:“于不屑之教诲者,是亦教诲之也。快走、快走! ”不得已我这个自封的小孙行者也只好回水帘洞去了。

  离师颇感孤寂。过了半年,母亲请老师和几位同学来家素餐,商量复学的事,不料这次老师竟捡临济祖师的样,对我行起捧喝来了!曲着他那两根粗实的手指,向我头部猛击三下,并痛斥一顿,使我大哭一场仍然没有入校。当时想到别校读书,苦无学费;准备自学,书拿不上手;打算投笔从戒,又无路请缨。神一刻而千驰,肠一日而九回,好容易才熬过这年的秋冬。这也许就是我此后不久病目失明的原因吧!

  一九三五年元旦,母亲到师家拜春节,为我申请复学,幸好如愿。这期在校老师态度变得特别和蔼,我如坐春风之中,身心倍觉轻快,早晚礼佛,师生排列一堂,高唱梵呗、朗诵经咒,清雅而和谐的声音,向四周广阔田野远播,佛灯的光明映在正中壁上几尊庄严而崔巍的佛菩萨像,都炯炯发光。引磬的余音唤起了心头的旭日,把一切颠倒梦想照得烟消云散。炉中的香烟一股股地升腾,四处飘散,结成了一朵朵华盖似的祥云。这些清净的法音、灿烂的佛光灯、香烟所凝成的华盖汇在一起,俨然是一片人间净土的景象。二月风光明媚,一轮红日从远远的山丫升起,把一排排书窗照得又暖又红。我和一些同学在窗下朗诵诗文,声音非常优雅;阵阵和风袅袅从粉墙拂过;门外老梅树上一二喜鹊跳来跳去地闹晴,远去百多步的桥下流水叮咚叮咚的弹琴,这许多声音不约而同的融在一起,形成了天然的交响乐。远近数以千计桃树,有的鲜花怒放,有的含苞待开,也正在争妍斗俏。这时,消失了许久的桃源之感不觉又在心头重现。一天回家母亲对我说:闻家乡早已安定,你父亲寄来了路费,叮嘱我们速返巴中,母和弟妹都极欢喜。我独怏怏不快,留恋着这块世外乐土,但形势逼人,只好收拾行李,向老师辞行。临行的早晨,老师和几位僧友,早在公路旁等着送行,我和他们从容缓步边走边谈,已达五里之远,老师还强调再送,我一再请转,才合掌施礼,挥泪而别,行了一刻,驻足高岗试回首,烟山重叠隔桃源!

  以上是十四至十五岁读书探禅情景.

  双目失明究教典

  干戈之后,田园荒芜,房舍荆棘,父仍在外奔波,我又负担着家庭重担,抛弃学业,从事耕种。又值天灾,乡人大饥。我由劳累忧虑过度,身体衰羸,渐渐酿成目疾,医疗无效,遂致视物模糊。一九三六年,我到数百里之外的云山贩米,供母弟们生活。某夜寄宿客店,次晨起程,两目一睁,便觉宇宙都是黑茫茫的,一无光感,从此堕入盲数。幸同路某扶我回家,得免死于途中。

  双目盲了,既怕羞,又无法外出,只好每天踞在黑仓里,由弟妹们送饭莱来吃,日夜哭泣,身如柴瘦。自思我是一个最有活力的青少年,今却成了最可怜的受苦者,与其受苦苟生,不若速死为快。便决心绝食,慈母、贤姐再三安慰开导,每天反煮一些好的食品送来相劝。只好决心自杀,四处摸刀,家人发觉,把刀尽藏。便决心自缢,家人守护甚严,终不得便。这时我想起往日在龟山老师曾说:“人生因果通于三世,今生所受多是前生业力招感,恶业未尽,虽死仍然要受此业报,不能幸免。”我今年少便受此大苦,一定往者恶业很重,死亦不能离苦得乐。由是心弦便渐渐松了。一日邻家常在佛寺往来的向婆,来家看我,劝到距此五里远的古刹去养病,母亲随即嘱人扶我到此寺去。寺里很寂静,终日专心拜佛念佛;晚间静坐,不了禅法,可按照佛家久坐必禅的惯语来坚持。在此寺这样生活了将近一年。某夜半四周人静,沉寂无声,忽闻大殿有声如巨雷般的发出,瓦壁震动,钟鼓发响,说了“回头是岸”一语,我一惊而恍然,悟得回头是岸之理。人们终日向外驰逐营求,长堕生死苦海;若回过头来向内心求,便能渡过苦海攀登彼岸。同时也悟得“唯识”二字的大意。往日在龟山熟闻唯识之名,全不了解其要妙,不曾以此问过老师,老师亦不曾以此教我,这时才知唯识的要旨,就是在教人不要向外迷境,而要反观内心求真,正是回头是岸之义,由此悟得唯识即是彻底的禅学。但是向外求为什么沉沦生死,向内求为什么攀登彼岸,其中染净两法,必各自有其一定的因果关系,还不明了,必须在唯识教义中去找说明。由是下定决心,非钻通唯识教义不可。便于次日请寺僧扶我回家,找唯识书读。

  我家藏书较多。因父亲少年发奋读书,长工诗文,善书法,以擅长文学,得从事教育,侍身仕宦,并喜购典籍,我这次从寺返家,书是不少读的,但是有两个困难问题:一是研究唯识,无人辅导,难于读懂;二是目无光感,找谁人读来我听呢?辗转考虑,想起邻家唐文明有一定文化能力,与我同过乡学,感情素好,现以织布为业,请他抽时助我阅读。经协商同意,他每日抽一二小时来家为我通读唯识书。初不知从哪卷开始,打开佛书箱把《二十唯识论》、《成唯识论》、《八识规矩颂》、《成唯识宝生论》、《成唯识述记》等书来选择。先选《成唯识论》读,文字艰涩,义理幽微,文法、文体与一般书刊迥异,读了几篇,如没有学过英语,听人读英语一样一点也不懂。乃取之为注释的《述记》来读,更觉浩繁,格格难入。于是再读《成唯识论》,不管懂不懂,每天都要读背得一二页,昼读夜思,直到全书熟读弄懂为止。过了一段,代读者感觉麻烦而不来,两面家人亦有怨言,不得已只好往他家请读。每天找一小弟扶我过去,过了几天,小弟也感觉麻烦,母亲又不许他去,只好每天利用家里黑狗引路自去。再过十余日,狗似乎也有麻烦之感,每天饭后就远跑了。这时只好拄着拐杖独去,我家到他家约半里,路较平,独去也不难。但是第一次不习惯,行至中途,失足跌到二丈余高下的水田里去了。拼命挣扎,经远处牧牛人惊吼,家人才发觉,来人扶起。衣服和书全湿了,换了衣服,把书晒干,又每天独去,久之代读者和他家人都有些讨厌,我一再向他们说好话,又暗自施点小惠,求他每天中午前后各抽十来分钟为我代读。终于将《成唯识论》全读背得,但是仍然不深懂这书的义理。一天在书箱内找出一本黄华所著《印度哲学史纲》和王老师写的《唯识规矩颂释论》,托人翻而读之。两书文字通俗易懂,加深了我对唯识教义的理解。又读《唯识述记》和其它一些唯识理论方面的书籍,综合对照,结果《成唯识论》也就不是我学习上的难关了。

  在这一研究过程中,借用了不少人的眼睛,不好再找他们打麻烦,而最初代读的那位同宗好友拉丁走了,学业行将中断,便同母亲商量,送两个小弟到山后卜老先生家发蒙,我同去那里辅导,母亲同意。这时我便趁此机会,每天找卜老抽时给我阅半页或几行、几句佛书。卜老笃信儒术,持入主出奴之见,应请很勉强。我又以香饵或一些小钱,使那里稍稍认得字的学生,空时替我读几行或几句佛书,不识的字就叫他们说点旁横竖等笔划的结构,由我自认,如是者一年,读佛典虽不多,却也有一些收获。

  一九四三年父亲从省外抗日归来,他每天爱读佛书,我又要求他读出声来我听学,这时广览《解深密》、《楞伽》、《密严》、《华严》、《佛地》、《般若》、《维摩》等经,《摄大乘》、《辨中边》、《百法明门》、《五蕴》、《中论》、《百论》以及其它等论,更扩大了我对佛学的研究面。次年去县城工作,两小弟同往,我又无人代读了,只好在家静养,我趁此时间把研学习的经论,凭记忆力细嚼慢吞,从事融会贯通的工作。又对以前读过的儒家的《四书》《五经》以及古文、唐诗、史书等凭记忆力反复温习,从而增进了我的文学素养。

  一九四五年日机常在后方轰炸,城内不安宁,两个弟弟回家由我教,我便趁此机会,再召了一些学生办了一所高级小学。这时就可较为广泛地借用他们的目力来学习中外一些著名的哲学思想。时值友人送来一本熊十力所著的《新唯识论》,研究后丝毫没有动摇我原来的哲学观点;学过有关真如缘起的文献,也丝毫没有影响到我对赖耶缘起的信念;把其它有关一些哲学思想和唯识理论对照,更觉得真理还是掌握在唯识学者手里。随即写了《我的宇宙观》等文,在《海潮音》月刊上发表;又写了《唯识要义》寄呈王老师印证,师惊喜,随即发表于《文教丛刊》。

  几年来一心究教,放松探禅,由于过用精力,酿成大病。脑海震荡,头转耳鸣,恶寒多汗,失眠遗精,心神驰散,不能自收拾。群医束手,行将就木,家人异常惶恐,但我了然诸法性空,无我我所,不以生死为念。同时找人为我读医书,慢慢从事中医研究,以疗己疾投方仍然未见显效。又缓缓从事定学研究,企图以禅疗疾。先取《瑜伽大论》声闻地菩萨地对照究习。知定学者五净行,次止观,次作意,次加行,次世间离欲,在世间离欲道中达到四禅,舍念清净地,小乘即依此定地,由观四谛见道;大乘即依此定地,由四寻思入道登地,方法次第井然可寻,圣教定学全在于此。根据我的情况,当以五净行中数息为宜。又闻同道鲜某谈,他自己每以数息入睡,我便每日静坐数息。过了一段,心伸照常驰散,仍不能自收拾。知是一种神经衰弱的病理反应,必须另寻治病禅法。于是取《天台止观至人禅法要》究习,知台宗之空假中三观,一空一切空,中假皆空;一假一切假,空中皆假;一中一切中,空假皆中。三观一贯而以空入门,因病未照此修观。只取书中守窍治病之法习之。我守过膻中和下丹田,身反不适,自知守未得法,乃向一道士请教。他说守窍必须似有似无地,若存若亡地默默照着不要粘滞在身体上,把心默在相当部位的外空使之回光返照,否则致病。老子说“虚其心、实其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正是这个意思。我依法而行,暂时收了效果。有一次思阳镇佛教居士林成立,接开慈法师讲经,同时也请我去讲经。我见开禅法师每天静坐,我问他坐时如何用心,他说:“打妄念。妄念起时随即默念一句阿弥陀佛把它打下去;妄念止,净念随止。再起妄念,又念一句佛把它打下去。”当时因不知此是禅净兼修之法以为在我所究的经论无此修法,故照学。

  由于从前一心究教,昼读夜思,三年不眠,又以睡眠是障定五盖之一,必断灭其习气而后快,由是导致严重失眠。而严重程度,昼夜六时,只有一二时刻昏沉,而一二分钟睡眠。又因严重失眠,引起心肾不交,导致严重遗精。每当昏沉,即觉妙颜现前,随即走精,形成身体大衰不振。可是自度此生已得正法,宜留身证悟弘法利生,非求得出强身延年之妙法不可。偶然想起经论中说过地藏菩萨的意成身,只有变异生死。其身衰老,随修定愿,即转少年,再度衰老,复修定愿,又得转少,如是辗转可使其身体长劫存活。今我虽衰病,又何常不可由定愿力而强身延年呢?于是一面发愿度生,坚持能战胜疾病,使身久留的信念。一面按唯识道理,有我法执,便有虑妄熏习,诸识生时,挟带妄熏习所成之种,变现种种似我似法。由似我似法更引起实我实法的执著转胜;又由这种执著熏习成种,使诸识生时变现境界加深其对我法的相似程度,这样辗转循环,愈执愈似,而成为分明显现牢不可破的有漏世间。这就是说明了按俗谛讲世间之成是由假变真的。再从《瑜伽大论》修神通的方法来说,依于定位,作种种假想,如假想自身飞腾,自在往来,穿过山岩都无障碍;或于地忍解为水,于水忍解为地,或于火忍解为水,于水忍解为火,假想习之既久,即可发起真能使身飞腾随心的神境智通。其余诸通也按照各种与之相应的种种假想习之既久而成为天眼天耳等通。这说明修通就俗谛讲,也是曲假变真的。由是我便依据唯识变似我似法的道路,更借鉴修神通的假想方式而想出引入睡眠的方法,就是少少用一分力以假睡来引起真睡,按通常人入睡的过程,将入眠时要闭跟,打呵欠。入睡后鼻息或轻或重地作鼾,又做种种梦。睡完一觉之后,必翻身又睡。我便依照这些过程,作种种与之相适应的假想,并始终按假装真做,以假为真和身心相应的办法来装睡入眠。我每夜用此方法认真装睡引眠,坚持了三个月左右,某夜即约五分钟时便入睡,自知方法灵了,便有信心地再这样做,以后每夜都保持五分钟或稍多一些的睡眠,又到了三个月左右,某夜刚黑时就睡,一觉醒来已是金鸡三唱,我便大喜,自以为修入睡病观得了入睡三昧,以后严重失眠这个病魔就被我彻底降伏了。失眠既愈,遗精病也好了一些,为了彻底消灭这个病根还须另想妙法。我想遗精之病一定与YIN欲习气有关,若无YIN欲习气,尚不能生入欲界,哪还有遗精病呢?于是每天修不净观,观想任何人特别是女性是最秽恶不净的,活着的人貌似净美,是通过洗浴梳妆,穿上好看的衣服而显现其为美的,否则美也就不美了。人之肌体内盛屎尿,虫血,外排汗垢,生虫是最臭秽不堪的,死了之后,纵是西施贵妃,也要由青瘀而脓烂,而蛆虫,而白骨,臭得不敢近,脏得不敢看,还有什么美呢?既无美,何必恋。并按一义、二事、三相、四品、五时、六理来加以观想。入睡之前,在这样作意警惕其心:遗精是我的大敌,若在睡梦中一有遗精的象征,随即觉醒,严加防止。用这样的功夫做了三个月左右,某夜上床入睡即见抬有红红绿绿的装奁,并有穿翠兰色花衣服,年近二十的少女一齐进了我的寝室,装奁摆得很整齐,灯烛燃得红红,美女坐在梳妆台前,脸上半笑半羞地望着我,我在床上看这景象,颇似花烛洞房,但我一心不动,毫不理睬,待将晓时女自去了,我亦随醒。自知这是不净观有了成功,在意识上能降伏遗精病魔所显现的先兆。从此以后这个严重遗精病魔,也被我彻底降伏了。由此我深有感觉,瑜伽定学以楔出楔,着重对治,是立竿见影,最要最妙的禅法。

  三教融会宗说通

  重病既愈身心两健,随即探究祖师禅法。取“传灯录“、“指月录”等禅典,用闻思修结合的方法细细钻研。这次钻研是有原则,有步骤,有明确目的进行的。首先就禅究禅抓纲举目,有系统地去研究,以求规其全貌,以清其实质。再内外结合,把禅学同老庄孔孟所讲的“道”对照参究,以求相得益彰。最后再把禅与教下定学对照参究,以求贯通。在就禅究禅,从之部分去理解即禅学的理论根据,心地上用功的方法及其禅的性质,慧能说。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这是禅宗法门从达摩以来代代相传的三大纲领,其中无住是禅宗立宗的切实依据,故曰为本;无念是禅宗常用参悟功夫及其欲达到的目的,故曰为宗:无相是禅宗所讲的禅的性质,故曰为体。此之既属禅宗法门的纲领,所以我也顺着这三方面去理解祖师禅。禅宗虽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但禅学的确还是有其理论基础的,而且还是依据教义来确定的。达摩授慧可“楞伽”四卷嘱其以此印心可知他是暗宗“楞伽”的,虽五祖以“金刚经”印心,实际上是在“楞伽”经义的基础上加以扩充而已。“楞伽”说“如来藏”。如来藏在缠即为“藏识”,是世间之本,出缠转依即为“大圆镜智”,是菩提之本,如来藏即是藏识。所以“楞伽经”对藏识境界反复宣说,指出藏识所藏的诸法种子,随缘现行,如水起波,刹那不停。如云:“如海遇风缘起诸波浪,现前作用转,藏识海亦然。境藏风所击,恒起诸识浪,现前作用转。”以其恒转不停故名。

  “无住”以其为世出世间之本,故名“无住为本”。藏识之中有佛种性,故佛言:“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佛性现行即是无分别智。佛性是法尔本有,只因颠倒梦想,妄念不停,使此佛性不得显了,若去妄念即无染污自尔显了放光。如来藏识,藏识即是人心,故达摩教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代代祖师都说“即心即佛”。禅宗依如来藏立,无住为本就是它的事理根据,禅宗常讲即心即佛,就是本如来藏义而说的,禅宗常言佛性,就是暗指如来藏。既知即心即佛之理,便知除去心上染污,扫除妄念即参禅下手功夫,也就是无念。所以禅宗一贯立无念为宗。无念的意思,无字是没有或去掉义,念是念头,有正邪两种,以一正念制止一切妄念是名无念。故六祖说:“无念者于念而离念”,又说“无者无二相,念者念真如本性”,念真如本性时,自无妄念,若妄念起时当随觉,一觉妄念即无,是名无念。故神慧云:“真心无念,念起即觉,觉之即无名无念也。”所以无念的功夫实际上就是察念,禅家常用牧牛作譬,故马祖向慧藏:作什么?慧藏答:牧牛。又问怎样牧?答说:一回入草去,便把鼻拽来。马祖赞许他说:子真牧牛。既在心地上不断用无念的功夫,自会识自本心,见自本性而证入无相禅的境地,禅宗之禅即指无相禅,此无相禅的实体即“楞伽经”所说五法中的“正智如如”,如如即真如,是心之本性,正智缘真如,如如相应,真如无相,正智亦无相,故禅宗之禅以无相为体。禅宗讲参悟,悟境有先后深浅不同,前人虽未明说其层次,实性上有三差别。最初要悟得即心即佛之理,悟得此理即理解无住为本所指的如来藏,从而拥有修禅的理论根据,不至向外觅佛,而能定下来在心地上用无念的功夫,这可算作是最初的实悟。所以大梅法常在马祖言下悟得即心即佛,便到大梅山隐居习禅,经马祖使僧试之,而仍坚持即心即佛,被马祖赞许说“梅子熟也”。其次,在悟得即心即佛的基础上。进而悟得无念的方法,能在心地常常觉察念头,这又算是一种实悟,所以香岩对答他师兄,试问祖师禅时说“我有一机,瞬目是伊,若人能悟,唤作沙弥。”其中上二句道破祖师禅法在于察念,其师兄便嘉许他说“师弟悟矣”。神秀偈语说:“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也悟得了“时时勤拂拭”的无念法门,算是有真参实悟的,不愧为五祖上座弟子,但他还没做到离相修行,算不了大悟,所以五祖没有给他衣钵,如果用无念之法不断修习,到达最后见自本性时,智境一如,无相可得,便证无相禅,就是“维摩经”所说“即时豁然,还得本心”的境界。这就是证悟,也就是大彻大悟,学人必须明白这几种真参实悟的境界及其层次,才不至于禅法有所混淆。

  宋儒说:“东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西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据此“西来意”与东土圣学,其间必多共通之处。兼之达摩东来传法,正值中国尚老、庄、周易玄学之风盛行,相互之间不无影响渗透,所以把禅学与中国的圣学相对互究,颇属必要。以禅与道而言,有些学者认为达摩所讲之禅即老庄所讲之“道”。言之有据,与我观点相同。就体而论,禅宗讲空,空是无相真空,其禅即以无相真空为体。道家讲虚,老子说“致虚极。”庄子说“唯道集虚”。故其道以虚为体,同时他认为道是离名绝言的,所以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又说“道之心口,淡乎其无味”,这与禅宗所立无相为体论同。就用而论,禅宗讲“寂而常照,照而常寂”,而道家讲“道无为而无不为”。就修养而论,禅宗讲“一行三昧”,而道家老子重“抱一”,庄子重“守一”。禅宗传“宝镜三昧”,而道家庄子也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份”。从上述几方面看,禅之与道无二无致,我原来对禅学钻不进去,有些语录不能理解,后在成都“东方文教院”授“庄子”课,每通过对老庄学的研究而后理解禅法和某些禅语。如:对禅宗一行三昧,六祖说的“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以及庞女说的“也不易,也不难,饥来吃饭,困来眠”等语,都是理解了道家为无为,是无是,无为而不为的道理而后懂得的。原来我不懂得参禅要妙,后来也是通过细心体会庄子所说:“通于一而万事毕”,“至人之用心若镜”等语,而略有所悟的。至于儒家之学则与禅学共通之处更多,禅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实质上见就是心学。而儒家也是心学。《尚书》载尧传舜“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之道,以后次第相传,至孔子更祖述之以为圣门心传,而加以阐扬,孔门弟子得其传者,又笔之于书为“大学”“中庸”两篇,以后便形成了个人修身成德,希贤希圣所奉的准绳。儒学是心学,它把一心分做人心和道心两分,道心是指人心中的德性,德性以智为主,故称明德。明德为习染人欲所复蔽时即名人心。以人心作人就是恶人、小人或庸人,所以说“惟危”。以道心处事作人就是善人,是贤,是圣,当其未得显露,而只是以性能的方式存在于人心之中,隐微不显,故说“惟危”。如果要使人心转变为道心,就必须去掉人心上的习染,以使固有的明德显了,这就叫“明明德”。明明德的唯一方法,必须在心地上扫除知欲杂念,必须精细的察念,收放心,这就叫做“惟精”。常时察念,收放心,心即静定,守此静定就叫“惟一”。所谓一就是明德显了,心无分别,把天地万物看作一体,所以叫做“一”。程明道说:“人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就是这个意思。在心地上这样不断静存动察,就会使心中正,守此中正心境,就叫“执中”。执中以应物就会“廊即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有着忘我忘言的境界。所以孔子四绝有“无我”,他还自说“予欲无言”。儒家心学,有一套完整体系,它与禅学处处吻合,禅讲“佛性”,儒讲“德性”;禅讲“明心见性”,儒讲“明明德”;禅讲“拂尘见净”,儒讲“静存动察”,禅家之无相禅亦即儒家忘我忘言之执中。真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两种心学几无二致。所以宋、明以来理学盛行,儒生秀士多访僧问禅,而禅门僧侣亦多读儒书,特别是“大学”“中庸”两篇。甚至有以为入道之门,而自命其名为中庸子者。我以于禅门探禅,总是半明半暗,结果把禅学与儒家心学对照参究,以禅印儒,以儒印禅,而相得益彰,对祖师禅的理法境界,有着较完整的理解。既知入禅方便,如获至宝拳拳服膺,守而不释。行了一段自思教下定法,皆属圣言,亦是至宝,与其手握一宝,熟若手握两宝之为美,故于禅法定法力求贯通。但修学水平有限不能遂愿,心常欠然。某年春节,赵生来家作客问法,我瞩其取架上王师所著《人生学中解脱道论》阅读,赵对篇中所引“瑜伽”、“根律仪”及其解释一节,不能理会,请为解说,我叫他朗读,他便朗读道:“云何根律仪”,谓安住正念修常正念,以念防心,行平等位,眼见色已,而不取相,不取随好,乃至意了法已,而不取相,不取随好,恐依是处,由不修习眼根律仪防护而住,乃至意根律仪防护而住,漏泄其心,所有贪忧恶不善法,故即于彼修律仪行,防护眼根乃至意根,是名此中根律仪”。又读了王师注释,至所引禅语“如牛食草,急拽其鼻”一句,我听了不禁恍然有悟,随即以道:这难道不是禅宗的无念法门么!便向他解说道:“瑜伽”此段只是两句,从安住正念至意了法已,而不取相不取随好是上句。大意是,心要常常安住正念,念头要若存若亡地,微而不粗,以防止心意的散动,就会使心寂然不动,与境界接触,自能不取相及随好,正是禅宗“于念而离念”不于境上生心的功夫。从“恐依是处由不修习眼根律仪防护”而住,至“故即于彼修律仪行,防护眼根乃至意根”是下句,这句大意是,识与境接,取相随好,心即走动,也就是起了妄念,就当立即察觉,收敛其心仍住正念,使心静定,这就是禅宗所说“念起即觉觉之即无”的功夫。赵生听了有省而笑。我以前常修根律仪,于安住正念不得窍妙。若一切正念都当安住,其中先后次第又怎样排列?这样反使心不安定,曾以此函问王师,终不得到解决。以后探究参禅常把心安住在念真如本性的正念上,就得到了以一贯万而使心和根常得防护,由此就不期然而然地把修根律仪与参禅融贯一起了。于是便长期守此方法而不易,并对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一行三昧也得省悟。从此我便按照这种方法长期修习。正修习过程中,每每感觉在静坐或在家休息没有与外界特殊环境接触时,心常安静少有妄念,偶尔念起,随即觉察,妄念即消,深觉这和定学九止中“寂静”、“最极寂静”微细寻伺和微细随烦恼现行,随即除遣之修法相同。心境寂静,念起即觉,觉知自消,消了就不管它;若专以某种正念遣除妄念,则心反缭乱,久难入寂,这是寂静或最寂静修止之法。同样同无念功夫参禅时,遇到这种情形也应如此修,这就意味着参禅还须修止。此中所说的修止,是指一般察念不须过分用力,以劳其神而乱其心;所说的修观是指妄念频作,伴有特胜烦恼现行,必须观空对治,这也和牧牛一样,牛儿初出犯禾,随拽其鼻就会拉过来,若拽鼻过猛,反伤其鼻;倘牛儿肚饥犯禾,或兽性发作乱跑,就须紧把鼻绳狠狠的拉,才能使之转过来。通过这些实际经历体会,深知无念禅法与定学止观是相互贯通,而且还会在实际修习中,不期然而然地自相结合的。既得教禅贯通之处而通之,心境豁然,痛快生平,不觉蹈足而叹!教禅妙道千锤炼,顿渐法门一线穿!

  能所双遣唯识观

  探究了祖师禅,继续前进,势必向如来禅问津。唐代香岩禅师在答其兄试问“什么是如来禅”时。曾说:“去年贫,不算贫。去年贫,尚有立锥之地。今年贫,连锥也无”。他师兄便说:“如来禅许师弟悟。”按此中香岩之意,随顺胜义取相,以遣所执相,而入无所得空,是如来禅法的特点。因此,我要回忆起这段禅语,便不自觉地联想到《辨中边论》颂文所说“依识有所得,境无所得生;依境无所得,识无所得生。”也不自觉的联想到成唯识论引《分别瑜伽论》颂文所说:“菩萨于定位,观影唯是心,义相既灭除,审观唯自想。如是住内心,知所取非有,次能取亦无,后住无所得。”这两论颂文大意都是说,大乘人住“加行位”修唯识观,遣能所取执,进入“见道位”的事。一切凡愚,由不了知所见一切境界的内识,是随缘所生,自无定性,非真实有,而妄执所能见境之识,是真实有,是为能取执,为了遣除此能取所取的妄执,主唯识教。修唯识观人,反复观察自所见境,皆是身心所现影像,非外实有,破除了所取执,而能取执犹存,这就是香岩所说“去年贫尚立锥之地”之意。所取既空,随即观察此能见境之识皆从缘生,非真实有,唯识之名亦是假立,由此便遣除了能取之执,而进入无分别境。这就是香岩所说“今年贫,连锥也无”之意。香岩所说虽亦包括观空亦空遣除法执,而最后观空的空观,不专指修唯识而言。可是修唯识观,先取唯识相以破外境执,境执既空,再观唯识亦空,是与香岩所说如来禅的特点完全符合的。那么,香岩以为取相遣相入无分别是如来禅,则能所的双遣唯识观,正是取相遣相的如来禅。而修此唯识观以达到无所得,正是他所说的修如来禅。基于这点体会,所以我把修唯识观作为探究如来禅的方便,而决心修能所双遣的唯识观。

  我是怎样修唯识观的呢?按唯识教义,修唯识观是依于世间定地,住加行位,用四寻伺或五重唯识的观法来修习。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禅定基础,环境也不许可闭关。只好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取禅家顿悟的精神,用动静结合的方式,按境由识现,实无外境、悟所取空;由识从缘生、如幻非真、悟能取空。要求对二取空理,要悟到坚决忍可,而无丝毫怀疑的地步,而使之真能遣除二取上所有种种我法执相。

  在观唯识无境破所取执上,首先依“解深密经”所说:“我说识所缘,唯识所现故。此中都无少法能取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时,即有如是影相显现”这段圣言,由净信力,肯定境不离识,所取执空。其次,经常用入睡时由境所显现的种种梦境作事实来生动地、有力地证实昼日所见种种境相,亦属识变,如梦非真。再次,用世间共许为真实的科学理论佐证来证实唯识无境之理。如科学界一致公认人所感知的东西,都是通过外界物体与人体接触所发生物理变化过程而出现的,故境无定性。生理学和其它一些科学,都认为人之见色闻声等感觉以及意识的思维,都是人体受到外界物体刺激所发生反射反映。这就有力地说明了离能缘识别有实境,是不可得的。更有为世出世间之本的藏识,含藏种种心色功能差别,由业力鼓动,变现根身器界,即人体和宇宙万物,以为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变境所籍的疏缘。这样虽无外境,而仍有客观本质境可以刺激引发,使住在根身的眼耳等六识受到刺激而生发反映。无量有情之间,其识所变境,都能互为境上,互作疏缘,辗转依仗,虽无识外之境而仍有较为固定的,不能随个人意志转移的客观世界存在。由是更对唯识无境之理,提供最充分最彻底的说明。我在独处空闲时,或结跏趺坐,或一般闲坐,将上述唯识无境的要义融成一股,从容不迫地,隐约微细地加以思维观察,使心专注在唯识无境的理境中,逐渐养成“心一境性”。在外行动或工作时,也隐降约约地安住在修唯识观所形成的正念上,以念防心,使心静定,使心轻安,再遇空闲时又静坐,对唯识无境之理进行反复而细微的思维。这样动静结合,不计年月日时,常常如是。平常时修唯识观所起到的作用还没多大感觉,但在某种紧要关头它却发生出不可思议的威力,能转危为安,化苦为乐,战胜惊心动魄的凶涛恶浪,抵制强人的残暴横行,更重要的是极大地增加了我心灵的真善美。

  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一年,我带子为徒,负责本公社七大队保健工作。我昼夜六时,挎着药囊医具,左手撑着孩子肩头,右手拄着拐仗,日日夜夜在病院出入在山上山下走,在深沟河畔摸来摸去。有几分钟行一步,一小时窜一院,孩不堪其苦,往往呼天哭啼。我安慰他道,这是在做梦,梦境是空的,有什么苦呢?其时我内心正安住在如幻三昧之中,如像梦境,只觉有乐,不知有苦。有时光着头,赤着脚,雪花纷飞满身皆白,我感觉这是广严城维摩精舍的天女来给我奉献香花。遇六月炎天威阳烧人,我和孩子跑得又热又累,不时在绿荫丛中,或苍松翠柏下憩一会,林子里的凉风从头拂来,我感觉这是法王用醍醐给我灌顶,把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身心轻安;清凉清凉.其实这正是修唯识观悟达境空所引起的轻安和清凉啊!由于内心安静,不知苦,不怕累,故灭病成绩显著。县委几次在我处召开灭病观场会。全县医疗单位都来这里取经。

  一九六六年冬,正当十年浩劫初期,有闹而优者,率众百余人,把我列为施威对象,以泄私忿出发,加上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我常常受到批判与挨斗,但是我愈被批判,愈挨斗,越抓紧修唯识观。念念达空求所取了不可得,所以内心分外安定,身体分外强健。闹而优者,见势不妙,就把我锁在一间黑屋里。不许送茶饭,企图饿死我,孰知这恰是修禅难得之机。我日夜静坐,对所取执行彻底的破除。数日后,几个肇事的急先锋,以为我死了,忙开了铁门,走进来看看,我庄严而坐,容光焕发,大声向他问了一句:“同志你们好!”吓得几个人抱头鼠窜而去。这场大祸就以残忍无人道者,行凶之计穷力尽,反致自困而告终。

  在最苦痛最紧张的环境下,我更加倍地抓紧修唯识观,一分一秒都不离开唯识无境的正念。因为一念不达境空,环境输来的恶性刺激,就会加大身心的苦痛感,所以只好毫不放逸地修唯识观,安住唯识无境的正念。同时对所取空的觉悟程度,也加倍地增长。最初修唯识观达外境空,比较勉强的持之以恒,久而久之达外境空,是能比较自然的。再继续下去,久而久之达外境空就觉不知其然而然了。即知外境是空,这时只感觉唯识是真,而执能取实有,自觉虽贫,尚有立锥之地,便欲进达到连锥也无,就是要遣除能取之执。我是怎样遣除能取执的呢?就是从三方面悟入能取空。一、唯识之名是假安立,依名取相.执境实有,这也和执境实有一样。境本不实,而依境名取相,执境实有,便成所取执。既依名取相。外境不可得,则依名取相,执识实有之能取执亦。二、以梦境为例,梦中人见种种物,此物是梦境。故非实有。而梦中人所有见梦境之识,亦属梦境的一部份,故梦境同属一空。今白日所见种种物像,亦是梦境,故非实有。而梦中人能见此梦之识,亦是白昼梦境中的一部份,故与梦境同属一空。三、对识之体相作详细分析,识有四分,自证分从缘所生,似有自性,是识之体。识体起缘外之用,有两部份,即见相二分,相分是所缘,见分是能缘,此二分离识体自证分,了无自体可得,故非实有。识体起缘内之用、即证自证分,此分离识体自证分,也别无体可得,故亦非实有。然自证分,从因缘生,无实自性,虽无识体体亦即相,非真识体,故亦是空、识之实体即识之空性,此之空性即是识无实体之空理,离识之外别无空性可能得,故此空性亦空。由此便为“相唯识”悟入“性唯识”,而能取之执不破而自破。我依此中三义通过止观结合,动静结合、悟入能取性空。这时所取即不可得,能取亦不可得,就成了今年贫连锥也无。由此心境最极寂静,常觉空空洞洞而无一物。六祖多次曾说的:“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着”的境相,仿佛也在我心头出现。

  自觉能所双遣,心境寂静,有常乐我净的境相,不禁以此自豪,而努力保持这种境相。过了一段较长的时期,有三昼夜左右,心境突然起大变化,仿佛是十二级台风刮来,又觉有撼天动地的海潮狂起,把我心头上新建的兜率楼台,密严宫殿都摇得左倾右斜,几乎倒塌之势。我详细检查了一遍,原来是被我降伏了的魔怪在兴风作浪,一个作这样的狂叫:众生各有满分世界,各有各的根身器界,此有情之世界是此有情自识所变,固非外境,然对其他有情则非彼识所变,而为其实有的外境。它有情所有的世界固是其自识所变,不属外境,而望此有情所变之世界,则为心外别有之实境,这样外境怎样空得了?外境既不空则所取即不空,所取即不空则能取此外境之识更不得空,而能取亦是实有。另一个魔怪狂叫的是:众生各证一境,各有因果体系,相互差别,则此有情修唯识观遣除能所取执,证得自在解脱,与其余有情无关,而其余有情沉沦受苦亦属自作自受,与解脱者无关。那么,悟二取空,得自在解脱者,自了好了,又何必修六度万行,找一些麻烦去为其余有情拔苦与乐呢?由这两个魔怪相继叫嚣,兴风作浪,企图把我心地上的庄严建筑扫垮,而我又无更好的法宝去降伏它,所以弄得心波翻滚,几昼夜反常不安,我只好勉强安定下来,结跏趺坐降伏其心。某夜心地上的狂风渐渐停了,海潮也渐渐熄了,升起了一轮初出的红曰,光芒万丈,把周围远近照得了了分明。我睁开意识上的眼睛横观,但见:

  极难辨认的一物,在我眼前。这物六祖曾经说过“无头无尾,无有青黄赤白,大小方圆”。但我还想对它反复仔细的观察,以求辨认出究竟是个什么?我观此物,非长非短,法尔本有,前前无识,不可以任何度量单位,时间单位计算,故非长;后后无始,穷未来际,故非短。我观比物,非大非小。一芥子或比芥子更小千百万倍的东西,其中都有它的全体大用,故非大;竖穷三际,横遍十方,摸不到它的边,找不出它的止境,故非小。我观此物,非有非无。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故非有;然而天地日月虚空,都在其中安布,无量有情都在其中生活,故非无。我观此物,非动非静,无始时来,常常如是,恒恒如是,无有丝毫变易,故非动;然而刹那刹那,生灭不停,如瀑流水无静止期,故非静,我观此物,非生非灭。无始本有,不待缘起,故非生;既无有生,既无有灭,故非灭。我观此物,非断非常。“无始时来,刹那刹那,果生因灭,果生故非断,因灭故非常。”我观此物,非一非异。迷悟不同,染净各殊,无量诸佛与无量众生各各有其心色世界因果差别,故非一;然而“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世间际,涅槃际,一际无有异,故非异。我观此物,非来非去,无不从此物出,无不还归此物,此物之外别无有物,及诸处,所既无外所,从何而来?故非来;既无从来,安有所去?故非去。我观此物,非有为非无为,诸法无我,无我即无主宰,谁为作者?谁是所作,既无所作,故非有为;“无为无有实,不起似空花”而此物最极真实,诸佛菩萨之所亲证,世出世间之所建立,岂似空花?有诸胜用,故非无为。我观此物,非有漏非无漏。本来清净,自性解脱,三世诸佛之所依故非有漏;无量众生起烦恼,业感异熟果,三界五趣分明显现,故非无漏。我看了又看,反复观察把它辨认不出,可是总想给它取个名字以便呼召。想来想去,只好按如来原立之名,呼了一声,“你名一真法界吧”!这物默默不应,内心好象是说我自性清净,本无有名,你偏偏名言来标帜我,呼召我,真是颠倒?虽然如此,还是可以用精简的语言依稀仿佛道出其全貌和真容的。这就是清净无相,圆融无尽。清净无相圆无尽已如上诠。今且先言其无尽相。所谓无尽,是此大无边际的统一整体上,有无量无边差别,这就是无量有情各有八识五十一心所、十一色法等五位百法,众生各有满分世界,彼此之间互不障碍。无量恒河沙数诸佛亦各自有其四智相应心品的菩提,各自有其法报化三身及其所依土,各有其大无边际的净妙世界,彼此之间,互不障碍。所谓圆融,是捐这无穷无尽的差别,一切众生各自所有心、心所、色等及其满分人世界,彼此之间;无量诸佛所有身、智、土满分净妙世界,彼此之间,以及无量诸佛所具各各净法、净土净妙世界,与一切众生各自俱心、心所、色等法,以及满分世界之间,都是法尔如是,由因缘力,或直接或间接,或有形,或无形,千丝万缕地相互关联,相互渗透,相互贯通,而成为一个大而无量,不可分割的统一整体,由无量无边差别的有机总会,形成此无始无终,无内无外,大无边际的统一整体的有机分布,形成此无量无边的差别,而且是统一整体上的差别,而不是由各个差别集合所成的统一整体。譬如一朵千层牡丹是一朵花上的许多瓣,而不是许多瓣所凑成的一朵花。由此这个统一整体的法界,是活生生,有无量无边的心智活动,而不是一心或共心,更不是玄玄虚虚,无为而无不为的理性世界。这个统一整体具有无量无边,或染或净的色法所形成的重重可见,可闻可受用的世界,而不是大无边际的,能质混一的运动不停的客观物质世界。所以这个无始无终,无内无外,大无边际的法界只能以圆融无尽的一真法界名之。这样我便由能所双遣的唯识观而变为清静无相,圆融无尽的一真法界观。可是这里的法界观仍然是唯识观。它是唯识法界观,也是法界的唯识观。这里的法界观圆融无尽的法界,是由无量染净,各各所具心智、色等法,由因缘力相互关联,相互渗透、相互贯通之所形成,与唯识教理完全相应的。因为是从一切有情所具如来藏藏识具有漏无漏一切种子恒转如瀑流的无住为本而形成起来的。我原来修唯识观,对所取执,是由认为自所境缘,是自识之所显现,非外实有,而悟其为空的。对能取执,是由认为自己缘境之识从因缘生,无实自性,而悟其为空的。在一定程度上,悟得能取空,又认为是我已空去了二取的执著。这样修唯识观始终在我执的圈子里打转,而陷入唯我观的危险境地。由是就看不见众生,更不深知从一切有情所有诸识变境义上修观,才能彻底达空,入无分别。所以其结果不但不能离计执相,而反加深了我法的执著。以后由于二取之执着魔怪作行回击为胜增上缘而使我进一步修唯识观,由一切众生内识自观境相以为所缘,而实无外境,所取空;又由一切众生的内识皆从缘生,实无自性,唯识之名,亦假安立,而悟入能取空。力矫往日只从修观者自识变境意义上着眼观空,下手遣执的偏弊。由此我便打破了小我的圈子而看得见众生,发起悲愿;更能从性相两方面悟入唯识,而看到清净无相圆融无尽的法界。这是我由能所双遣的唯识观,一跃而入清净无相、圆融无尽的一真法界观的唯一原因。

  就在这时,我便有四种较为殊胜而亲切的感觉;一、感觉内心清净,了知我法本空,一切由名言所取之相皆是迷执,如龟毛兔角,全不可得。二、有圆融无尽的意境,知道真实的大宇宙是无始终,无内外大无边际的统一整体,而此统一整体又具有千丝万缕,密切关联着的无量差别。三、有不顾个人任何利害,而为一切众生拔苦与乐的火热心愿。四、心头忽当不可遏止的欢喜潮出现。写到这里,但凭直觉,偶得一偈。偈曰:

  法界清净离言说 圆融无尽强立名

  性无分别故曰一 常无变异是为真

  境由心现心亦妄 俱不取舍中道擒

  更问探禅复何得 见无所见闻无闻

  善观唯识遣能所 阔步跨入不二门

  一真法界顿现前 如如相应无无垠

  尔时更有妙中妙 证而不证悲有情

  摄受众生为一体 拔苦与乐隆万行

  此是广大微妙境 教禅并融显高深

  取相遣相入无相 如来禅法此中录

  欲知祖师禅要妙 一轮孤月九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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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愿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在世富贵全,往生极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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