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树海新著《诗禅证道》:走进文学史的深处 |
 
作为历史的一种,文学史研究最大的困难在于如何去还原那个真实的时空场景,呈显原生的文学样态。文学史家不应只是懂得“文学史”的“家”,文学史也不应只是关于文学自身的历史。我们需要有非常丰富的历史、文化储备,对文学涉及的诸相关部门有扎实深入的把握,才能真正解读文学的奥秘,从而走进文学史深处,看到其中辽远错综、生机盎然的风景。 本书不取对唐诗“初盛中晚”的传统分期法,而是以“安史之乱”为界将其分为前后两期,这主要是基于佛禅的发展变易的历史现实,南宗禅得成正果、宣告佛教中国化的完成是在安史乱后33年,唐代诗歌审美风格的捩转恰与这件禅门大事同步共振。所以,诚如作者所言:“这一分法既是‘历史的’,也是‘逻辑的’”。 在这样一个理论前提下,作者提出了“贬官禅悦”与“人造自然”两个中心范畴。唐诗中的“贬谪文化”现象学界已有所涉及,但把“贬官”与“禅悦”整合为一体的概念则发端于树海先生。其实,从大历、贞元到元和、会昌,从刘长卿、韦应物,到柳宗元、贾岛,再到司空图、郑谷,这些诗人,哪个不是在险峻的宦途与宁谧的梵音中挣扎过来?即便以“攘斥佛老”、卫护儒家道统自任的韩愈,他与佛禅的关系也不是通常想象的那样疏离,而是存在着诸多“深刻、蒙昧未彰的关联”。凡此历来语焉不详的唐诗史现象,作者都在“贬官禅悦”概念的统摄之下,通过精微的文本剖析,分擘入理。 “人工”与“天机”的印合是诗人把握自然的最有效方式,当然,矛盾也最多而深。风来树动,雨过山青,明月松间,清泉石上,谁不艳羡?谁不苦求?可是,诗人企慕的这一类境界随着安史乱后文化生态、心灵状态的激变不可避免地要成为镜花水月。所以,千淘万漉的炼饰,伐毛洗髓的苦吟必定要走上诗歌史的前台。有鉴于此,树海先生提出“人造自然”的新风格论。应该说,这不仅是通过大量谨密的阅读和思考,更是源于诗性的机敏和灵悟,才能如此富于创新性,同时又很妥帖地把按住了后期唐诗的一条重要脉理。我相信,随着本书的问世,这一系列概念将成为学界把握唐诗的一枚钥匙,产生相当重要的影响。 本书的价值,还不仅在于建立在上述三个范畴基础上的后期唐诗研究,其间附录的七篇文章从王维谈到苏轼,从《牡丹亭》谈到《苦瓜和尚画语录》,都娓娓道来,举重若轻,显示出作者广博的学术视域与厚实的研究功力。那么不妨说,以后期唐诗“人造自然”风格的系统研究为主,以王维到石涛的散点扫描为辅,一幅佛禅与中国文学的长卷已经栩栩如生,点染兼备,展现在我们面前了。 末了还须补述一句,走入文学史深处的途径有无数,而方式则必然应是文学的。在本书的阅读过程中,打动我的不仅在于精微的学理思辨与推衍,还包括作者对于诗人样态、诗歌文本的文学化描述,点点行行,都呈示出了汉语言的精妙与美丽。禅旨玄远,诗道微茫,没有这些诗化的表述为媒蘖,则禅旨诗道又何由传述?禅门不立文字,可最后也还是没能完全脱屣文字而独存。这也是一个有趣的悖论吧?更何况,作者在本书的写作中都贯注了那样浓郁的情感,一片“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生命关怀跃然纸上。佛禅要破执着,文学则肝肠似火,色笑如花,动人心处,最在于那种九死不悔的热切。处身于佛禅与文学之间,会同时感触到两种不同的生命跃动,享受到两种不同的生命乐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