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一片树影,一把古老的扳罾,一个渔翁,一种与世无争的安适而久远的意象……
——编者按
在白水,我被一个扳鱼的老汉吸引住了。一棵树,一片树影,一把古老的扳罾,一个渔翁,一种与世无争的安适而久远的意象……
白水是一个小渔村,也是湘江西河沿上一个很小的渡口,还是湘江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支流。几乎看不见山,河与岸呈现出的界线不再清晰鲜明,分不清哪儿是河哪儿是岸。河水、河滩、河谷,开始变得无边无际的广大。一条河流到这里已然进入了某种大境界,一个人走到此处,心情立刻就会变得坦率而洒脱。
河床上,像我的故乡长江中下游南岸的那片河床一样,长满了水杨树。树干上,或系着几头牛,或牵着几条闲船。树叶被河里溅出来的水浇得新鲜碧绿,浪花又被这青碧的叶子衬得雪白。白水,漂满白云的水。还有那位渔翁,他的胡须也像白云一样。
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向那位老者走过去。感觉他,有着超然于现实的某种神态。但走近了,你会觉得他就是你的祖父。那极黑的一张脸,脸上有些真实的窟窿眼儿,比麻子略小,但并不让人感到凶恶。看见我走了过来,他的皱纹都绽开了,憨憨地一笑,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憨憨实实地瞅着他的罾。
这罾也和我们家乡的一模一样。罾架是两个可以折叠的等腰三角形,罾架的顶端有一个滑轮,随着它的滚动,所有的环节挨着个运转起来。此时,老汉手上的腕骨也转动得极灵活。我被他吸引过来,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和某种熟悉的东西相遇了。
不知道身边的这个老人多大了。他看着这条河,雪白的寿眉纹丝不动,像是把身后的一切都忘记了,像个神仙。倒是我沉不住气了,老不见鱼进罾,罾里的那一片白水连个水花也没有,我的呼吸就越来越急。日影在我们头上慢慢移动,头上那片树影也不知不觉移走了,老汉依然如老僧入定般盘腿打坐。我被烈日烤着,身上的T恤衫早已被汗水湿透,只好把两只赤脚往滚烫的沙里插,插到深处,脚尖才能触到一点凉意。那也是水,被河沙掩埋着的水。
根据我儿时的经验,这样平静的白水之下鱼是很多的,常有鱼群经过。可这位老者枯坐半日,竟连手指头大小的一条小刁子都没有扳上来。
老汉说,早先,这里的水用手捧着,直接就可以喝。
但现在,我干渴得厉害,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它还是那么白,但越往深里看,眼睛就会渐渐发黑,这不是幻觉。我甚至怀疑,它还是不是水。
早先,这河流到处都是鱼,春天的时候,这里会突然涌现出无数的小鱼儿。
我想象着那条激动的河流,一条河里万头攒动,那是鱼,全是鱼,成群结队地涌现着鱼,让一条河流变得亢奋起来。白水人管这种小鱼叫春子,那是一种永远长不大的小鱼。现在,连春子也没有了,没有了小鱼,就没有了大鱼,这一条河流剩下的,只有人……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早先的那个白水了。我知道它早先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了,只剩下名字还叫白水,只剩下这个老汉和这把罾。这可能已是白水的最后一个渔翁和最后一把罾,正耐心地等待着最后剩下的一条梦游过来的鱼。像老人这样扳鱼,也实在太古老了,需要有十分的耐心,甚至需要让自己完全沉浸、完全陶醉在这样的缓慢中。
现在的人都跟上了发条一样,哪里还有这样的耐心?
听见,远处传来低低的蛙鸣,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空寂、单调,听久了,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老汉还死死地盯着那条河。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盯着的那儿,但瞬间就被风吹乱,变成了浪花。
太阳偏西时,老汉忽然把腮帮子一咬,脸上的肌肉便黑黝黝地发亮,黑里又泛出红,很火辣。老汉抓住缆绳,他的动作缓慢但坚决,他不但抓住了缆绳,还有力地捉住了我的眼神。那被猪血浸染过的大罾慢慢浮出水面,罾里的水哗哗地从网眼里往下漏,漏得只有一小汪水了,出现了一个惨白的东西,僵卧在罾中动也不动。
好大一条鱼,一条死鱼。
老汉在河滩上掏出个土洞,把那条死鱼埋了。他那表情,就像刚刚安葬了自己的一个亲人。
老汉说这条鱼是被电打死的。现在没有人像他这样扳鱼了,他们用雷管,毒药,迷魂阵……这个世界上最快的就是电,开始河里的那个鱼多得啊,让打鱼的人打得手抽筋,一打一大片,想停都停不下来。浮起来的就捞起来,没浮起来的,像这条大鱼,就死在水里了。那些被电打过的鱼就是不死,也都变成了傻子,傻得都不会交配了,快要断子绝孙了。说这话时他恨恨地攥紧了缆绳,缓慢地把罾又降到水里。
水在网眼中缓慢流淌,仿佛泪水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