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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星桥:道元禅研思录 |
 
陈星桥:道元禅研思录
道元(1200-1253),日本曹洞宗的鼻祖。他13岁出家,24岁入宋,参礼江天童山如净禅师,随学三年,成为洞山第十四代法嗣,并得到芙蓉道楷所传的信衣、嗣书以及《宝镜三昧》、《五位显诀》等而回国。著有《正法眼藏》、《大清规》、《普劝坐禅仪》、《永平广录》、《学道用心集》等,对日本佛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近代日本学者研究道元已成为一个热门话题。了解道元祥有助于我们对日本佛教的了解,有助于我们对禅的认识。因此择译日本田里亦无先生关于道元禅研究的著述,以飨读者。 一、禅与公案 在禅修兴起之初,禅的修行是比较单纯的,只是通过“坐禅”以保持心的清静,得到某种程度的觉悟。可是自禅宗创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参禅的人越来越多,修行的方法也得到深入的研究,其中之一是研究出了“公案”一法。 禅的目的是“开悟”,禅修者不问僧俗都是一心一意为着“开悟”而修行,其方法除了前述的“坐禅”、“公案”外,还增加了一个“读书”。 坐禅和公案对于一般人来说比较陌生,因此通常须依靠关于禅的合适的书来接近禅。可是仅依靠读书来认识禅,按中国的谚语说就是“画饼不能充饥”;而与此相反的以“不立文字”为宗旨的禅,摆脱大多数的禅书,难免有“消化不良”的倾向。 著名的禅学权威铃木大拙的学禅经过如何呢?他在《禅思想研究·第二》中作了如下介绍:“我在五十年前就开始学习坐禅。当接触到‘只手之声’、‘无字’这类公案时感到很费解,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逐步将一般佛经和禅书读了不少,然而更是如入五里雾中,似乎什么也没有把握住。不过渐渐地从中也窥见了一些消息。(中略)到现在试作了一些关于禅的著述,倒不一定是为了教导别人,而是想通过著述,多少能不断解决一些个人的疑问(后略)。” 此外,《禅思想史体系》的作者伊藤英三在其序中说:“我之关于禅的研究,是初并非以史为研究目的,只是想知道所谓禅是怎么回事。我对禅发生兴趣不久,曾深入寺门请教,但并没有被告知什么是禅,冷不丁传授了一些公案。只好姑且依靠公案来继续参禅。但我想,即使要参禅,禅究竟是什么还是必须首先知道的。以后遂转到依靠禅书进行研究上来。 ”作为禅书,当时已有《禅门法语集》、《禅宗圣典》,尽管以后又出版了不少《国译禅宗丛书》等类禅书,但还是以明治以前出版的古本比较容易入手,因此多以它们为读本。开始时是怎么读也不明白,那些禅书似乎每册的说法都不一样,而且象对禅作系统解说的《禅源诸诠集都序》和语录,其内容差异更大,因此对于禅,要想从语录中导出如书中所写的那种定义性的解释是不可能的(后略)。“ 道元在《辨道话》中精辟地指出:”不应跟着专习文字的法师走,这就是说,要断除迷惑,应该依靠良师的教导,通过坐禅办道,证得诸佛的自受用三昧。“ 总而言之,就是要”只管打坐“。 下面我想谈谈禅师(1622-1692)的事例。 禅师幼年时即按照母亲的意愿学习当时盛行的儒家(四书》,他对《大学》中”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明德“的意思不大明白,请教了许多儒学先生。可是谁也回答不出来。其中有一人说,也许禅僧们知道。于是他去请教禅僧,他们告诉他,只要坐禅就能明白。这样开始了坐禅修行。 有一次他入山在岩石上打坐,不吃东西,一坐就是七天。以后又结了一个庵室,常常不睡,励行念佛三昧;他在五条桥下乞食四年,其间常与患癞病的乞丐同食,既不干净,又无营养可言,身体弱得吐血痰,即使这样仍然整天坐禅不断。就是在肛门破了,出血疼痛,坐起来非常吃力的情况下,仍不倒半日。这样经数年的累积,一度得了大病。他后来对别人说:”即便这样,我也没有停止对‘明德’的追求,长期记挂着‘明德’,真不容易啊。“ 由于病情日益恶化,他感到已没有痊愈的希望,因而产生了如下念头:”没有什么需要办理的留恋的了,只是平生的愿望是为了明明德,遗憾的是没能实现母亲的意愿。而现在要死了,只好考虑死的问题。“这竟成了他由”迷“转”悟“的契机。他进一步说:”正在那时,我忽然悟到一切法不生,完备和谐,这是以往所未经过的,以至我认为从前是白费劲了。“ ”从那以后,气色也变好了,始终想着要死的我竟有了食欲,叫侍者做粥,侍者也感到不可思议,高高兴兴地做上粥来,我一下吃了两三碗。从此身体渐渐好起来。“ 从以上可以看出,所谓禅,大体来说并不是什么固定性的东西。设想某禅师给修行者提供一个公案,使之起疑,令行者以它为契机作彻底的论理性的思考,这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论理性的思考不能解决本质的问题。例如提出”听一只手的声音“等公案。很明显,两只手相击才能出声音,只一只手是出不了声音的。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超越论理的形式,必须舍。具体地说就是不要去听什么”只手之声“,更直截了当地说,不要追求开悟。 二、道元禅的真谛 ”我虽然去了大宋国,但没参访多少禅寺,只是偶尔入了先师天童山如净禅师的门,当下体认得眼是横的,鼻是直的,从那以来没被人瞒过。我在师父那里知道自己具备辨别真伪的眼睛和鼻子,所以除了自身这个土产的人以外,一尊佛像,一卷经文也没带回国。“ 以上是道元在宇治的兴圣寺升堂时对大众说的话。当时道元37岁,公元1236年,是日本宗教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 由以上可知,道元留学后带回日本的不是以往留学僧所带经典和佛像,而是由自己真实的修行体认得的本具的佛道。而且它不是什么新奇而难理解的东西,展示的只是人人本具的”眼横鼻直“这样一种现实的宗教。 此外,它丝毫没有诸如能驱散恶魔、平愈疾病、回避灾害、福佑眷属等的秘法或咒术之类的佛法,无疑是对旧佛教的大胆的挑战。 在此之前,道元26岁,公元1225元,由于在师父如净门下”身心脱落“,道元解脱了出家求法以来一切宗教上的疑惑,完成了”一生参学的大事“,即所谓完成对自己的研究,体认得”眼横鼻直“。 ”过去,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此时众皆默然,唯有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于是世尊说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从这一公案也可以看见道元禅是如何做工夫的。道元以纯朴的眼光看待释迦佛的拈花,也许还为花的美丽所吸引,闻到了花香。通过花使自己和释迦融为一体。迦叶、道元、释迦都与花融为一体,这就是禅的境界。 如果最简明地表现道元禅,那就是:诸佛之大道,究竟之处,即为透脱、现成。”这是道元的话,在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对于其他人,因为过于简单,不易领会其深刻的含意,因此首先要将这句话解释一下。 诸佛之大道=佛道;究竟=最终的归着; 透脱=忘掉自己,解脱而为“无”,即所谓身心脱落; 现成=“现前”、“当下”。 总而言之,禅的究竟之处是“无心”,是把握现前之念。 关于透脱,道元有一段重要的话,即: “所谓研究佛道,即为研究自己;所谓研究自己,即为忘掉自己;?所谓忘掉自己,即会证悟万法;所谓证悟万法,即会自他之身心究竟解脱。”(《现成公案》) 我以为,前段话是道元禅的骨骼,后段文则是道元禅的血脉。 “不染污的修证”是道元喜用的词语。所谓染污就是污染、损坏的意思。追求觉悟是一种执着的欲望,而坐禅多强调无念无想。当然人很难始终在无念无想的状态下坐禅,也无此必要。只是不要总想着悟而坐禅,因为这种心镜是依靠自力追求觉悟。应当相信,要使自己身心解脱,须依于万法而证悟。这正是道元所谓: “增进于自己,却迷于修证万法; 增进于万法,则使己修证而得开悟。” 使自己日有增益,是学者从事研究的情形,与此相反的“逆行修证”,被认为是懒惰的“愚人”。但依道元看来,这“愚人”的情形倒是悟者的情形。 智 愚 万法 万法 ↑ ↓ 者 万法←●→万法 者 万法→●←万法 ↓ ↑ 万法 万法 如图所示,一是自己的位置,箭头表示万法的流向。一透脱,其空处即万法汇集,即“愚人”“令于万法证悟”的情形。 诸法实相与透脱 “唯佛与佛,乃能究竟诸法实相。” (《正法眼藏·诸法实相》) “诸法实相”是彰显佛教真谛的名相之一,是贯彻大乘佛教的根本思想,也被称为“法印”。不过各宗派对它的解释是不尽相同的。所谓“诸法实相”,就是诸事象之实相,相当于佛教用语“佛法”。如何把握“诸法实相”即“佛法”就成为修行者的终身大事。 研究道元,了解他的世界观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过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过好有限的人生,世界观是其次的。按道元的“诸法实相”观来说,我们只要彻悟“诸佛之大道,究竟之处即为透脱,现成”就行了。道元说:“佛祖之现成,即为究竟之实相。”这个佛祖人人可成,只有成为“唯佛与佛”,才能把握“诸法实相”。 在道元的著作中引用最多的经典是《法华经》他非常恭敬《法华经》,一生不渝。他说:“应经常地礼拜供养《法华经》,以花、香、灯、饮食、衣等恭敬供养。 ”释迦牟尼佛对普贤菩萨说‘若有人受持,读诵、思惟、修习、书写《法华经》,当知此人即为亲见释迦牟尼佛,即为亲闻佛说此经。’ “《法华经》所说的是诸佛如来最重要的法门。在释尊所说诸经之中,《法华经》是大王,是大师,其它一切经典、说教都是《法华经》的臣民、眷属。” 由以上可见,道元对《法华经》作了很高的评价,不过在其根本立场上并不依赖于某一经典。对他来说,佛教不是宗派性的东西,释迦的教法既不是法华宗也不是禅宗,只能把它称作“佛道”。因为他信仰的是“佛道”而不是“宗派”。 “诸法实相”基于对诸法的认识,“现成公案”基于诸法之现成,因而对于认识来说,要求对象即诸法与自己成为一体,而要求现成即行动与对象成为一如。而作为其前提的“透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必不可少的。 关于“透脱”的一个有趣故事曾在1987年9月13?日的《朝日新闻》上作为日本矿业公司的广告刊登出来。 在印度欧罗多碟里耸立着一个罕见的铁柱,高8米,重6.5吨,大约制造于公元三世纪。这个铁柱几乎没有生锈,因而虽历经千余年而巍然屹立。许多科学家研究的结果表明,这个铁柱竟是用纯度非常高的铁制作的。它之具有巨大生命力的秘密,大概纯度是把握全部问题的关键。 即使是看起来很光亮的金属,其实也含有大量的杂物,那些引人注目的纯金饰品也不例外。具有百分之百纯度的金属在地球上是不存在的。 在金属高纯度化领域,目前我们倾注了大量的精力,以去除潜藏在这些金属内部的各种杂质,展示金属自体本具的性质。在研究中,每达到一个纯度,就使我们对各种金属产生一些新的认识。例如,提练出纯度为99.9999%的铜,?就很容易使我们想起那金光闪闪的金子而兴奋不已。令人吃惊和兴奋的是,它能传导热和电力,超越原来的铜的概念而发挥其功用,这才真正是铜的面目吧。如果我们能将这个百分率再加提高,那么目前无法预测的未知世界将更为广阔。 原来金属具有被隐藏的功能,也许这给冷质无口的金属注入了新的生命。在金属的高纯度化领域,不管怎么说,这方面是值得注意的。 依靠纯粹度的提高,即使只提高一个百分点,也将显露出不能预知的世界。这不仅限于物质的世界,即使在我们人的世界,我们只要变得纯粹些,即依于透脱,就能产生强大的生命力,这就是被称为隐藏的本能的东西。 道元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只管打坐”是提高我们纯度的专一的修行。由于“只管打坐”,而超越身心即身心脱落(透脱),达于现成。无论是释迦、达磨还是道元等历代祖师都是由此开悟的。 关于坐禅的时间问题,重要的是每天坐5-10分钟,坚持不断,不离初心。久而久之,自然就会由心粗气浮而达心平气和,从此坐禅身躯端正,呼吸渐渐匀和,坐禅持续的时间也会逐步变长,进而深入透脱。 三、修证一如 有一次,一位大学心理学教授问我:“道元禅是强调自力呢还是强调他力??”我想起了道元禅师《现成公案》中的话: 增进于自己,却迷于修证万法; 增进于万法,则由修证而开悟。 以及 研究佛道即为研究自己; 研究自己即为忘掉自己; 忘掉自己从而能证万法。 于是答道:“强调他力”。可是,一般来说禅是作为圣道门而与净土门相对的。所谓圣道门,是依靠自力而求得开悟的实践。与此相对的净土门,虽也依靠自力修行,但对于凡夫来说是不能开悟的,还须依靠对阿弥陀佛本原的信仰,往生极乐世界,才能得以开悟。这种教法和实践即为净土门。 密宗、天台宗、华严宗和禅宗都属于圣道门,即相信的是自力。不过从道元说的“能证万法”来看,道元禅多半是主张他力的。 与“他”相比,“自”显得很渺小。“他”是万法的别名。所谓万法的“法”指“物和事”、“时间与空间”,因此所谓万法就意味着“万事、万物”、“全时间全空间”,即显示“他”是除“自”之外所有的事物,因而作为与“自”相对的“他”无论是质上或量上都是无比的大。 从这个角度来看,提出“禅是自力还是他力”的问题是没什么意义的。再说,道元总是避讳说“禅”而说“佛道”,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之说“道元禅”是与道元祖师的本意相反的。 又,道元关于自力、他力《现成公案》中有如下叙述: “这个道,非大、非小、非自、非他、非过去、也非现在才有,所以应这样去悟。” 由以上分析来看,道元是不分自力和他力的。在他来看,“自力即他力”。 关于道元禅之宗旨的根本一句是什么?根本一词又是什么?学习道元禅的人对这个问题必须立刻回答。关于前者,我想读者能马上回答: “诸佛之大道,究竟之处,即为透脱、现成。” 关于后者乃是“修证”一词,它与前者意思是完全相同的,即修……透脱;证……现成。 “修”就是修行,“证”就是证悟。禅的修行究竟之处即是透脱,禅的证悟究竟之处必为现成。这是必须特别予以注意的,当然更须注意的是思想表达的转变。从常识来看因是“为了证而修行”,但道元在《辨道话》中说“修、证即是一等”。所谓“一等”即是“相同”的意思,换句话说,即是“修证一如”。 道元禅之核心所谓“究竟之处”可归结为“修”;归结为“透脱”;归结为“忘掉自己”。以上三词到底认取哪一个好呢?就看哪一个词最契合您的身心,?当它与您的整个身心相应时,您就成为和道元祖师一样的大彻大悟的人。 坐禅就是要加快这个过程,并且使身心确实悟入“现成”。 道元以修行为证之全体,以证为修行之全体,即 说到“证”,“修”也成为“证”,证和修是一如的。道元在《辨道话》中说“如认为修证不是一体,那是外道之见。在佛法中,修证是一如的。……不要认为或期待修行之外有证。” 我特别喜欢“坐佛”这个词,所以用彩色纸写着贴在门上天天看,一看到它,我心中就浮现出“坐佛”的形象。我最喜欢的是阿弥陀佛坐的姿态。它昭示我们究竟的佛道: 坐……意味着修; 佛……意味着证。 四、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也许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吧,我始终相信道元所悟的就是他所说:“诸佛之大道,究竟之处即为透脱、现成。”在这里我想介绍一下佛祖之一的惠能(638~713)。 惠能是岭南新州的百姓,三岁亡父。以后在贫困中长大,并靠劈柴卖薪赡养母亲。 有一天上街卖薪,偶然听说在黄梅的冯墓山出了一个了不起的禅师五祖弘忍,于是告别母亲,前往参礼: “我是岭南出生的新州百姓,只想请师父教我成佛之法。” 弘忍没把惠能放在眼里,说:“岭南人无佛性,怎么成佛!” 惠能平静地说:“人出生有南北,可是佛性无南北。” 弘忍对这一回答很赏识,但看到其他弟子在跟前,于是让一个弟子领惠能去碓房。惠能在这里一边劈柴,一边捣米,一干就是八个月。 有一天,五祖将所有弟子齐集一堂,说:“大家修行多有进步,因此请将各自所悟写一偈子给我,如哪一篇能深得我心,我想将祖师传来的袈裟授给他。” 当时首席弟子是神秀,他无论在人格上还是能力上都出类拔萃,因此其他弟子都认为,神秀上座一作出偈子,就会被弘忍认可,而成为当然的继承人。可是神秀心不托底,等到更深人静时,独自掌灯在南廊下的墙头写了如下偈子: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五祖弘忍叫门人在偈前烧香,说:“你们大家都要诵此偈子,也有功德。”弟子们一边念诵,一边赞叹,但五祖自身对这个偈颂并不满意,并在深夜将神秀叫来丈室,令他进一步修行。 两天后,一个寺童诵着神秀的偈子路过碓房,并将事情经过告诉了毫不知情的惠能,没想到惠能对他说:“我也能作一偈,可是我不会写字,请代为书写。”于是在神秀的偈子旁写了如下偈子: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大众见了这个偈子纷纷赞叹,当听说是那个舂米的惠能所作时,引起了全山的疑惑和喝彩。五祖弘忍听到议论时便来到南廊下,故意刻薄地说:“这是谁作的偈?真是愚痴之作。”甚至脱下靴子尽力将那个偈子抹掉了。弘忍一看到那个偈颂就意识到是那个在八个月前说“佛性无南北”的其貌不扬的男子所作,但他担心惠能多少会招致诸弟子的嫉妒。其实谁也没有弘忍更清楚:惠能的境界明显超出神秀之上。 当天午夜,弘忍悄悄地叫来惠能,为他说《金刚经》。当听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惠能于言下大悟:“原来所有的存在(万法)与自性是一体的不可分离的。”于是弘忍将达摩大师以来代代相传的衣钵授予他,嘱托他进一步光大佛法。 滞留黄梅是危险的,五祖要他马上离去,并依依不舍地送到长江边。就这样,惠能成了禅宗第六祖。 现在我们再来品析一下上述两个偈子。 神秀的偈语比起禅来,在精神修养方面不够“纯粹”,总令人感到心情沉重。而惠能的偈与前者比起来,菩提树也没有,明镜也没有,尘埃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心情就轻松得多。它没改变万法的意思,使人看见的依旧是绿水青山,这正是《金刚经》的:“应无所住”的境界。 这个《金刚经》的“应无所住”与道元的“忘掉自己”相应,“而生其心”则与“能证悟万法”相应。 从以上可见,佛祖的认识准则(悟)是一致的,行动准则是由认识准则派生的,是一如的,须由各人亲自去证实。开始是议论比行动来得重要,当确立了认识准则,则行动比议论更重要。例如,百丈禅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碧岩集》第四五则“赵州布衫”:“僧问赵州‘万法归一’那么,一归何处?州云:‘我在青州做了一领布衫,重七斤’。”又如道元在《现成公案》中举的公案:“麻谷山宝彻禅师煽扇子,引起僧问:”风性常住,无处不周,为什么和尚又煽扇子呢。“师云:”你只知道风性常住,但不知这无处不周的道理?“僧问:”如何是这无处不周的道理?“师只煽扇子。僧礼拜。 以上正是以行动表现了禅的大事。 五、禅的修习 我说到道元禅时,总要引用:诸佛之大道,究竟之处,即为透脱、现成”(《正法眼藏全机》),并认为这就是道元禅。道元禅师尽其一生所究竟的是这个,我研究道元50年来所认识的也是这个。 “透脱”如按道元的另外一种说法就是“忘掉自己”,在临济禅中则多称之为“无”。我想不妨将禅之本质单称为“透脱”,即“究竟之处即为透脱”,而省略“现成”,就象临济派只强调“无”一样。 其理由是:只要“透脱(无)”臻于彻底,无需特别着意于“现成”而自然圆满“现成”。这就是说,“透脱”与“现成”是一体无二的。 通常一说到禅,我就会联想到“坐禅”,因为它将坐禅与“透脱(无)”直接联系起来。道元在所著《正法限藏·辨道话》中说:“宗门正传曰,此单传直指之佛法,最为重要的特点是以参见知识为首,甚至不用去烧香、礼拜、念佛、修忏、看经而只管打坐,就到达到身心脱落。若人即使一时间三业与佛相应,端坐入于三味时,测令佛性充满法界,尽虚空无非一觉。” 我最初接触道元的这篇文章时,认为是一篇说大话的文章,那时我才刚刚学禅,整天都想着开悟,希望过一种没有迷惑的人生,于是一边到禅寺请教大和尚(参见知识),。一边寻找各种关于禅的书。但不管是禅师的提撕,还是公案、语录,对于愚钝的我都很难领悟。何况我对道元的这篇文章还完全不理解,甚至对道元所说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不过我在心中还总是希望那是真实的。在这以后的几十年间,尽管我对这篇文章缺乏信心,但每天特别是坐禅时都要低声吟诵,到如今已是深信无疑了。 这倒不单是自我暗示的结果,而是由于自己坐禅的体验从当初的笨拙,不自然,逐渐向诸佛的无染污的修证靠近的缘故。 关于禅的修习,道元在《正法眼藏·坐禅仪》中详细叙述了控制身、口、意的方法。即使是初发心,只要向前辈请教,用10分钟左右就能懂得要领,并大致掌握坐禅的姿势。身、口还好控制,问题是如何在意上与佛相应,《坐禅仪》中表述为“思量不思量的”。具体来说,在坐禅中把握三业的要领是: 一、身:伸直脊梁,下巴内收,含胸拔背,手脚按一定的姿势安置,注意放松。 二、口:轻轻地闭上。 三、意:放下一切,只管打坐。 对于身口意共同的要求就是“自然”。我们在自然中出生,在自然中消亡,在我们的行动与自然融为一体时就安乐。坐禅之所被称为安乐法门,就是因为在坐禅所蕴育的氛围中,能感到自己和大自然融为一体。 悟的内容是透脱和现成。一般说来,悟是认识问题,但若仅仅停留在认识阶段,其悟就是不完全的,还必须通过行动的阶段达到实证。禅就是追求行动。 六、一体一如 为了让初发心的人理解道元禅,我在旧著中曾举“某贼父子”为例,说明何谓“一体一如”。故事说父亲飞去是中国头号盗窃专家,他教育儿子飞来要与自己:“一体一如”,结果达到了其目的。当然飞来的一举一动被要求与父亲毫无出入是不可能。道元在《坐禅箴》中说的“水清彻地,鱼行其内;空阔透天,鸟翔其中”的境界,才真正是“一体一如”的境界。 进入了这个境界,飞来即使掌握了不次于父亲的专门技术,也不想再次为盗了。那是困为他真正体会到“一体一如之悟”。他“忘掉自己”的补偿就是把握了“一体一如之悟”。他豁出命而得到的东西,不是任何物质性的金银财宝所可比拟的,那是禅修者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具体来说,如果问我豁出命选择“觉悟”还是“宝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因为觉悟而死,还可以接受,若遗下宝物未用而死,是令人受不了的。 我之举这个“某贼父子”的故事或许会受到一部分读者的非难,因为那是非道德的事体,是与佛教的“戒”相反的。我是一个比较懒散的人,不擅于说戒的意义。我的心得是以《无门关》第23则“不思善恶”为“本来面目”,因而不象这些读者那样对飞来的故事特别厌恶。不过为免招误解,我也得谈谈戒定慧的问题。 戒定慧称为三学,是佛教修行所必须修学实践的根本内容。防非止恶谓之戒,止息思虑分别谓之定,破惑证真谓之慧。 白隐禅师在《坐禅和赞》中说:“大乘禅定大受赞叹,布施、持戒诸波罗密,念佛忏悔修行等,种种诸善行,尽摄于其中,”约而言之,戒慧等善行皆可统一于善定,即坐禅之中。 由隐是临济宗头号宗师,而道元是日本曹洞宗的宗祖,尽管同被称为禅宗,其教也会有所不同,不过在坐禅的问题上意见却是完全一致的。道元在《正法眼藏·辩道话》中对于坐禅作了如下叙述: “宗门正传说,这个单传直指的佛法为最上中之最上法门。” “以参见知识为首,甚至不用烧香、礼拜、念佛、修忏、看经,只管打坐就能达到身心脱落。” “若人即使于一时之间,身口意三业契佛心印,端坐入于三昧,那么遍法界皆成佛印,尽虚空无非觉悟。” 对于“戒”,道元是比较关心的。那是因为他从中国并没有带回什么现成的东西,而要开创丛林,教育徒众,为了维持、发展这样的新兴僧团,当然有必要制定管理这个集体的规则。 一般来说,规则、戒律往往是从消极方面考虑的,多半以恶的和不良的行为作为其对象。而禅家则不象那样消极地看问题,因为如前所述的“定”是超越“戒”的。 道元在《正法眼藏·诸恶莫作》中也祥细地谈及这一点。概括来说,道元通常考虑的是规制人们的行为,而不想使之成为束缚人的消极性的东西。他认为“戒定慧”是当然的统一体,是“一体一如”的。人通过坐禅,于自受用三昧中安坐,即于坐中,所有的戒一时“现成”(圆成),即认为“坐即戒的现成”。 现在让我们再回味一下道元《坐禅箴》中的话: “水清彻地,鱼行其内;空阔透天,鸟翔其中。” 在这个坐禅的境界中,一切肮脏的东西是完全不允许存在的。在这样的境界中,鱼鸟随其天性自由地生活。这正是“诸恶莫作”的世界,一个崭新的世界,是从肮脏、陈旧、躁动的旧道德世界而透脱、现成的世界。 七、只管打坐 在禅法中,坐禅是最重要的修行。道元说“只管打坐”,就是说仅仅坐禅就包含了禅的全部。 在《坐禅箴》中,道元对坐禅作了多方面的论述,其开头就有药山禅师的问答: 有一天药山禅师正在坐禅,有僧来问: “您思量着什么呢?”药山答: “思量个不思量的。”僧问: “不思量的如何思量?”药山答: “非思量。” 从上述分案可知,坐禅中有三种心境:(1)思量,(2)不思量,(3)非思量。 所谓“思量”就是对眼前事物的合理性思考;“不思量”则是将某种思虑冲散的模模糊糊的思想状态,是一种思绪停顿的状态。所谓思量个不思量的,就是观照这种状态,也可以简单地说为“不思量”。 现代人对于什么事都忌讳“模糊不清”,因此寻求具有论理性意义的思想状态--思量,因而我们现代人都是“理性人”。 禅与此相反,表现为“不立文字”。禅不喜欢和呵斥“思量”这种“起伏的思虑”,而要求达到没有起伏躁动的精神状态,这就是“不思量”。之所以呵斥,是因为不能期待由“思量”产生什么精神升华。 通过禅修,由“不思量”能得到“非同寻常的思想境界”称为“非思量”。所谓“非同寻常的思想境界”,是摆脱了个人狭隘心胸的思想境界,是“使于万法得证”的境界。换句话说,就是“佛之智慧”,是与万法融为一体的境界。 前面反复提到的“透脱”即“不思量”,“现成”即“非思量”。否定“思量”称为“不思量”由超越被否定的“思量”而产生更好的思量,即为“非思量”,因而“非”不是否定词,而是具有深意的肯定词。 否定常识,进而把握更好的立场(非),这就是禅。 在《坐禅箴》中,我有一个长期不能理解的地方就是宏智禅师和道元禅师的诗,二诗论述的都是鱼和水、鸟与空。对于坐禅为何要例举鱼和水、鸟和空呢?其深意令人摸不着。特别是道元的诗有这样一段: “鱼游泳时象鱼游,鸟飞翔时如鸟飞。” 这完全是超脱于我们常识的一种思考方法,正因为如此,才有必要学习这种认识方法。这是道元的核心,表现了他坐禅的特点。 在《坐禅箴》中,除药山禅师的问答外,还例举了马祖与南岳的对话。 马祖是南岳禅师的高足,他总是专心坐禅。南岳知是法器,往问“大德坐禅图什么?”马祖答:“图作佛。”南岳于是捡一砖在庵前石上磨,马祖见了就问:“磨作什么?”南岳答:“磨作镜。”马祖说:“磨砖岂能成镜?”南岳则以讽刺的口气反问:“磨砖既不能成镜,坐禅岂得成佛?” 对于以上二人的问答,道元认为,若能坐下来就能直接成佛,即所谓“坐佛”。道元常常强调“只管打坐”,依据的就是这种认识。 道元以透脱、现成为中心,始终强调“只管打坐”。因此只有依靠坐禅,才能彻底认识他难以理解的思想。 八、寂灭为乐 关于道元的著作,我认为它有两大特点: 1、它是一本珍贵的关于生命的书; 2、同时它又是一本难解难入的书。 我研究道元已有50年,这个观点至今也没改变。在这漫长的时期里,我国不仅在政治经济方面,几乎在所有的领域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尽管如此,道元的著作作为“生命的书”依然不断给予我生存的勇气和智慧。而在第二点上,我至今仍痛感自己力量不足。但我一点也不气馁,今后仍将以有限的生命研究道元。 前些时我因白内障动了手术,遵从医嘱每天注意静养,除了坐禅,什么也不干,持续保持着安静,禅悦的生活,天天处于“寂灭为乐”的境地。 所谓“寂灭”就是远离迷惑的境界,是“寂静”、“涅槃”、“觉悟”的别名,是我长期以来追求的目标。如果在这种状态下死去,则成为保持永久觉悟的死。在有限的生命中,悟是一时性的,因此保持“寂灭为乐”的境界而死是最理想的了。这种死就是寂灭,是永恒的悟,绝对不退失的悟。可是人们本能地不希望“永远透脱”,比起觉悟而死来,无论多么迷惑也希望生存着。人不论是否意识到,总是追求理想地活着、理想地死去。我从年青时起就在追求这一目标,反反复复地追求,有幸的是接触到了道元的著作。对于生死,道元说: “超生脱死是佛家一大事因缘。” “诸佛之大道,究竟之处即为透脱、现成。” “生是一时性的,死也是一时性的,犹如冬和春,冬去春来,春移夏至。” “生也全机现,死也全机现。” 禅主张“生死一如”,对生的情形和死的情形不加区别,即认为死生是绝对的统一的。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抽象,那么具体来说说我自身最近有的例子吧。 前些时我做了白内障手术。我凡事都听从医师等周围人的指示,并上了手术台,我自身不参入任何希望和意见。心中只有道元说的“使于万法得证”。手术的时间倒不长,可是很痛,是剧烈的痛,似乎全世界的痛都加到了我身上。麻醉药在手术前打过,但不大管用。我意识到手术结束了,它并不苦,不大感到苦,因为痛得太过剧烈,感觉苦的余地都没有。可以说除了痛以外,没有别的感觉,这是痛的绝对境界。 生活于一定时空之中,只能相对地观察事物的人,或许很难理解前面例举的话。不过依靠道元常说的“只管打坐”,我们是可以认识“绝对境界”的。它不能用大脑来理解,只能依靠悟来神会。 下面介绍一下禅僧彻悟而死的事例吧! 岩头和尚(828-887):中国泉州人,为德山宣鉴的法嗣,是一个道力高超的人物。他退隐山林,结庵于洞庭湖畔,培育了许多的人才。唐光启末年,盗贼蜂起,有一天来到他的住处,以刃相加,岩头和尚神色自若,在受贼刃之际,大声叫“痛!痛!”据说其声传于数里。 此时他是入了“痛三昧”,是无苦的,是在纯粹的境界中死去的。这是“死也全机现”的境界。这是禅者死的情形,在这种情形下,死和生是没有界限的。 人之所以怕死,是因为会感到死的痛苦。若不感到痛苦,则“生死一如”,是不会恐怖死的。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依靠“觉悟”。 (原载《禅》1990年第4期、1991年第2、3、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