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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悟法师:虚云长老传奇 第十九章:凤凰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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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悟法师:虚云长老传奇  第十九章:凤凰涅槃

  话说1953年,虚云长老开完大会来到上海说法,12月末,有七、八个僧人从江西远道而来齐齐拜在他面前不肯起身。虚云长老问道:“你们拜我何事?”

  内中为首的海灯法师道:“日本人侵犯江西时,看到云居山地势险峻,易藏游兵,一把火将真如寺烧个精光,后一直无人无力修复,只有毗卢遮那大铜佛兀坐荒烟蔓草中,境况甚为凄凉……”

  虚云长老听了黯然神伤,云居山真如寺自道容禅师在唐元和年开山建寺,历代高僧辈出,先后有弘觉道膺禅师、齐禅师、融禅师、佛印了元、圆悟克勤、大慧宗杲禅师等在此住持,居士中如白居易、皮日休、苏东坡、黄山谷、秦少游、吕居仁等亦在此参谒高僧大德!

  想到历代祖师道场凋落至此,如不重修、振兴,上愧对佛祖,下愧对子孙!虚云长老如坐针毡,起身就走。

  海灯法师见虚云长老一言不发往外走,只当他们来给虚云长老添烦恼令他生气了,忙忙跟上,轻言细语问,“长老要往哪里去?”

  “真如寺。”

  海灯道:“长老就这样走?”

  虚云长老停步望望他们,问:“我不这样走还怎样走?”

  海灯法师道:“你的行李……长老尽管说,我们七、八个人帮你背就是了。”

  虚云长老道:“出家之人,一衣,一鞋,一钵足矣,还要其它什么东西?”

  海灯法师愣在那儿,似有所思。

  虚云长老道:“走吧——赶路要赶早!”

  云居山在庐山之东,属永修县辖,占地三百多亩,奇山高耸,远观如披白云为纱,托日而出,登上山顶眼前复为平地,群峰环抱,天然城廓,田园陂泽,鸡犬白云,乃山外之山,天外之天,此情此境,红尘不见了,只有闲云漫不经心地挂在山巅……

  七月初五日,虚云长老入云居山,山上有一牛棚,虚云长老打扫干净,置几块木板,权作床铺。

  九月,虚云长老在广东的弟子本焕和尚等数十人打听到长老在北京参加中国佛教协会成立大会后入住云居山,碰头商量便来探望。大家坐了车坐船,下了船坐车,半月方到云居山山脚。一行人沿西路登山,悬崖峭壁,草深没膝,路窄处两人不能并立,盘山而上二十余里始见石门,方豁然开朗。大家看到的所谓的寺庙是断瓦残壁,瓦砾荒榛,比昔日初到云门还要荒凉十倍!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禅人,大家上前问询,道:“阿弥陀佛,师父,请问虚云老和尚住哪?”

  禅人手指前面一间牛棚道:“喏,前面就是。”

  本焕和尚率众赶紧奔过去,躬着腰次第而入,开始还没看见人,稍定,才见虚云长老坐于木榻上闭目打坐……本焕心里一寒,想着虚云长老一百一十四岁的年纪了,还住这等牛棚,鼻子酸酸的,憋着气,喊声“师父——”眼泪滚滚而下……

  虚云长老睁眼,道:“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啦?跋山涉水的,这是何苦呢?”

  本焕哽咽道:“师父自五二年进京以后,我们无时无刻不牵挂师父,只等师父在北京办完事后会回广东的,不想师父却跑到这荒山野岭上来了,我们心里……都很难过……”

  虚云长老道:“学佛的人,就是要能够吃苦耐劳,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大家来想必是看到了,这里名为寺实不成其为寺,我来,就是想把这儿的寺庙修好,修好后,我就要走了。”

  本焕劝道:“师父行菩萨道,但为了佛法,不能不注意法体啊!”

  长老道:“虚云业重,欠这个世界多,纵然空活千岁,也是白活,白活不算,还是罪过……我初来这里,只有四个出家人,本来是打算搭一间大的茅棚大家住在一起的,可没过几天,又来了近五十人,所以我就收拾了这间牛棚一个人住下来——我倒是喜欢得很,住在这儿清静不说,还好像是一个农夫了!你们来到这里,假设有空的话,索性委曲你们多住些日子,帮帮我做些事。”

  本焕道,“师父,不要这么客气,我们留下来做事,不是帮谁,是为自己修福。”

  虚云长老沧桑的脸上浮起笑意,道:“你们没有白学佛。”

  翌日,当云居山浸YIN在绯红的朝霞里的时候,虚云长老已带着大家垦荒开田……

  僧人、居士听说一百一十多岁的虚云长老发大悲心在云居山正修复真如寺,也不断涌上山来,居士施资买米、买菜,僧人出力出汗。一九五四年三月初十日上午,修复正式开工,凡事正式开工,必先摆一个场子,虚云长老带着人将原大殿处的残砖破瓦移往另一处,然后又集百人之力移大铜佛。此毗炉遮那大铜佛高数丈,为明万历年间圣慈皇太后渗金铸造,大家合力移开大铜佛,石座下竟有一地宫,海灯法师自告奋勇下去,发现青石碑三块,石盒一方,石函中藏有镇座法宝各物……

  这时候,来云居山的僧人已超过一百,虚云长老把他们分为两班:会土木工程者为第一班,负责修造殿堂;会农活、无技术者为第二班,负责开垦种植。

  云居山真如寺旧日的殿瓦,因山高风劲,泥瓦易拂,故以铁瓦为之,今欲建筑,自当铸造铁瓦,虚云长老在这方面颇在行,召集僧人铸锅四口,大铜钟二口……及六月,第一班首建成法堂一幢,上为藏经楼,置碛砂频伽各一藏,先前在地宫中寻到的各物,依旧安于佛座下,并添弥勒佛铜像一尊;与此同时,第二班人马已开垦出禾田六十余亩。云居山上,日日热火朝天……七月,又建僧寮楼上下两层,共二十多间,大多数僧人搬进新房,随之溷厕、碓坊等次第落成。七月尾,云门山大觉禅寺方丈佛源和尚、太平庵宽定尼师等上山礼虚云长老,寺里僧人见虚云长老仍住牛棚,悄悄找到本焕和尚,道:你是老和尚高足,跟随老和尚多年,帮我们劝劝老和尚,请他搬入新居。本焕和尚爽快答应,邀约其他僧人齐劝虚云长老。虚云长老道:“还有少许僧人无新房可搬,我住牛棚,理所当然,你们不必再言。“

  本焕和尚无语。

  离虚云长老牛棚不远处有一口破钟坐于草中,本焕和尚问其故,虚云长老道,“此本山古物也,名‘自鸣钟’,历代有祖师到此,钟皆自鸣,日本军焚山之时,楼被烧,钟坠地而裂,今将复合矣!”众细察,见裂痕自下而上,其上端有自然修补复合之痕,虚云长老道:“俟其复合至钟口,当复悬之。”环山而行,竹林茂密,杉树、银杏树林立,黄精、葛条恣意缠绕,虚云长老手指一树道,“此无心白果也!”本焕和尚腾身跃起,自低矮一点的枝上采摘一颗剥而视之,果是无心,虚云长老道:“白果心虽空,却味美,还可入药,林中之银杏树,犹如人群中之高僧,颇具仙风道骨之概。”

  本焕和尚等留住时日,虚云长老亲自削竹禅板数具,一一磨光,又一一题名,待本焕和尚走时叮嘱他把这些东西带回去赠粤港弟子。

  十一月,天气寒冷,云居山上寒风刺骨,眼看要下雪了,虚云长老还住在牛棚,众人心疼……海灯法师趁虚云长老离棚指挥修大殿的空儿一把火烧了牛棚……大家都拍手称快,心道:老和尚无牛棚可住,这回要搬入新居了。哪知虚云长老仍不肯搬新居,自己动手缚茅编竹,重搭茅棚,众人不忍,谁也没有说话,齐心协力帮助虚云长老又搭起茅棚来……

  却说虚云长老来云居山复修真如寺,本来资金不足,却从不开口向居士要钱,但千万善信,皆愿随喜。虚云长老的弟子宽慧师体谅师父苦心,在香港发起一药师法会,将所得万金全部送给云居山;北美侨商居士与虚云长老素未谋一面,听说了一百一十多岁的虚云长老兴建祖庭,亦捎万金;上海吴性载居士,自香港来山礼佛,由张公渡登山,以山路崎岖蜿蜒,拿十万元发心修路……虚云长老自一百一十四岁入山,一面带着僧众开田种地一面指导修建古殿,三载已过,佛国楼台,渐复唐宋旧观;自三门入,先为天王殿,次为大雄宝殿,后为法堂及藏经楼,走过园林,便见龙珠峰,其气脉甚正也!……许多年前,苏东坡居士曾有言云:云居为冠世绝境,大士所居,其中湖开明月,潋艳寺前,三面平田,四山带砺,岩恋盘曲,宛若莲瓣矗抱。

  在疏导青溪重修明月湖时,大家掘出一块巨石,字迹模糊,细辨方知是佛印禅师与苏东坡居士在溪边共坐此石赏月喝茶谈心之所。关于苏东坡居士与佛印禅师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当年佛印禅师在被推举为住持之后不久苏东坡居士前来拜访他,正好看见他趴在桌子下捡一件东西,苏东坡居士开怀大笑,佛印禅师猜到苏东坡居士笑的内容,故意问东坡居士笑什么,苏东坡居士道,“你趴在地下看我,我像什么?”佛印禅师道,“像佛。”苏东坡居士又是一阵开怀大笑,道:“你趴在地上,我怎么看你都像一条狗呢!”事后,苏东坡居士回去,以为自己捡了大便宜,就把与佛印禅师斗嘴的事说予苏小妹听,苏小妹掩嘴噗哧笑道,“你又输了!”苏东坡居士奇怪道,“我怎么又输了?”苏小妹正色道,“佛印禅师心中有佛,所以他怎么看你也像佛,你心中不净,又争强好胜,所以你怎么看佛印禅师都像狗,佛印禅师实是为了开导你啊!”苏东坡居士这才大悟,责怪自己一时得意……

  其实,在云居山每一个角落都能挖出一箩筐故事,今日挖得此证物,可见相传非谬,于是虚云长老索性在此建一桥,命名为“佛印桥”,将石置之桥亭,名为“谈心石”,长老兴之所致,作一诗云——

  坡老崇佛夙愿深,

  寻山问水去来今。

  青溪桥畔谈心石,

  谈到无心石有心。

  明月湖形如圆月,广及百亩,每初月出,金光荡漾;如银盘高悬,湖就是月,月亦是湖了!

  秋天来了。云居山真如寺获大丰收,计开水田一百八十多亩,旱地七十余亩,所收稻谷四万五千斤,竹器、茶叶、银杏、竹干等亦有收入。当地农林部门,见云居山出家人开垦荒山荒地,甚有可观,乃推翻一九五三年癸已批准设立僧伽农场成立的方案,改为当地农林部门的垦场,将寺有之山场田亩、茶树果木尽划入垦场,安排数人来接替耕植,虚云长老考虑到僧伽农场立案有年,符合国家政策,安排海灯法师呈一份申请材料,请求僧众开垦出的田地仍由僧人管理。当地政府以研究为名,将申请材料压下,虚云长老七呈不批,惹火了农林部门,他们派人上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虚云长老拉出牛棚,当着虚云长老的面拆了牛棚,虚云长老看着自己心爱的牛棚眨眼之间被毁,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风撩起他的衣角,像一尊雕塑,似是眼前什么事也没发生……

  秋夜,苍凉如腮边冷泪,一盏孤灯,伴着虚云长老;微弱的油灯放大虚云长老的身影,摇摇晃晃投到墙上,虚云长老是这么弱小,又是那么坚强、伟大!中华民族有一句老话: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虚云长老心道:我相信国家。他想起在召开中国佛教协会筹备会议时周恩来总理与之相见的情景,周恩来的嘴角似乎总有一缕永不消逝的微笑,他在听取他意见时,身子略略前倾,神情极为专注,唯恐听漏一句话,一个字。临别,周恩来总理开玩笑道:“毛主席是湘潭人,他是我们党和国家的领袖;您也是湘潭人,是佛教信众的精神领袖是民间天子……你们湖南湘潭人不简单啊,一下就出了两个领袖……。”想到此,他便给周总理写信。虚云长老眼睛已不大好,他趴在桌上,吃力地在信笺的头一行写着,一封信写了好长时间……

  周恩来总理接到虚云长老的短信后,旋即,国务院电令地方机关即日交回虚云长老的牛棚及云居山划去的田地、茶树果木……当地有关部门的个别领导在办交还手续时望着虚云长老恨恨道:“老和尚,你神通广大啊,能借上级势力压制下级机关,我看你以后还想不想找我们办事!”

  虚云长老合掌道:“阿弥陀佛,虚云今日种下恶因,他日必遭恶报,只求恶报不在真如寺,而在虚云一人矣!——阿弥陀佛……”

  那领导干部听出虚云长老的话软了,道:“我们想与老和尚友好合作,不知老和尚有没有诚意。”

  虚云长老道:“与人为善是佛之教诲,既是合作,又是友好,虚云哪会没有诚意呢?”

  领导干部道:“好,很好!”——随即脸不红心不跳地在虚云长老面前比划着——“一,我们不要田地,希望你捐献人民币一万元作开垦费;二,响应政府全民炼钢的号召,烧成木炭六万斤,砍柴三十八万斤,交出寺内铸钟的铜铁材料;三,各方弟子所奉敬老和尚的医药、水果、礼品,亦劝老和尚捐出支持炼钢事业,要不,交人民币五万元(合港币十万元)也行;四,云居山下各乡村之稻田在春种秋收之时,寺庙至少安排四千个劳动日帮助种收。五……”

  虚云长老没有听当地领导说完,低头合掌道:“阿弥陀佛,虚云决定把本寺僧人开垦出的农场全部奉献给地方新设垦场。阿弥陀佛——!”

  虚云长老回房,站也站不稳,住持海灯法师扶着,问:“长老,你没事吧?长老,你没事吧?”

  虚云长老颤微微坐下,道:“海灯法师,我们不要灰心,我们要理解地方政府,我们是学佛的人,胸怀要宽,我建议你开讲《法华经》,选二、三十比丘,成立一个佛学研究院,以造就僧才。”

  一九五七年六月八日,毛泽东主席写了《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一文,文章指出:这是一场伟大的政治斗争和思想斗争。只有这样做,我党才能掌握主动,锻炼人才,教育群众,孤立反动派,使反动派陷入被动。过去七年,我们形式上有主动,实际上至少有一半是假主动。反动派是假投降,中间派的许多人也不心悦诚服。现在形势开始改变,我们形式上处于被动,实际上开始有了主动,因为我们认真整风。反动派头脑发胀,极为猖狂,好似极主动,但因他们做得过分,开始丧失人心,开始处于被动。各地情况不同,你们可以灵活运用策略,灵活做出步署。

  同一天,《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反右派斗争扩大化了!

  一九五八年,全国“反右”之疾风亦吹入寺庙。是年春,佛教团体一帮人在湖北汉口召开学习大会,指令各寺院住持及重要执事不准请假,要按时赴会。虚云长老没有在寺庙任职,但他是老和尚,点名要参加。虚云长老以病辞,海灯法师担心道:“不去只怕戴帽子……非常时期,能去则去。”

  虚云长老道:“你晓得我今年多大年纪了?”

  海灯法师迷惑道:“如果我没记错,当是一百一十九岁了。”

  虚云长老开怀笑道:“哈哈,你说我该不该戴帽子?”

  海灯法师逗乐了……

  会议如期召开,主会者没有看到虚云长老,就像没有看到演戏的反面主角登场,或是两个角斗的人,另一个在斗场根本就没出现,这一个便连一拳击空的感觉也没有了。

  没有不要紧!也可戴“名誉帽子”,目无组织纪律,目无党,目无政府,摆老字辈,居心不良……

  会议主持者灵机一动,即把南华寺住持本焕和尚、云门寺住持佛源和尚、云居山真如寺知客传士师等策划为“和尚右派”分子,责令“和尚右派”写出大字报,向虚云长老清算与斗争,揭发其狼子野心和受骗上当的经过。本焕、佛源等“和尚右派”没有向虚云长老“开炮”,而是给主会者予坚决反击,他们异口同声说道:

  “出家人不打妄语,要打妄语,除非舌烂。”

  主会者与“和尚右派”坚决斗争,几个回合,险些惹出祸事,他们明白,“和尚右派”位高势大,只能留于日后各个击破……反正这回虚云长老没来,不如把气往他脑壳上射,于是,主会者掰着手指给虚云长老捏出十大罪状:

  一、贪污;二、反动;三、聚众;四、滥传戒法;五、思想不纯;六、损坏国家形象,在会见外国佛教团体时穿补丁衣服;七、不讲威仪,不勤洗澡;八、搞同XING恋;九、不穿内裤;十、看不起政府——北京政府每个月送给虚云长老二百元工资,虚云长老屡却不受,政府的按月供奉,虚云长老一分未动。花国家的钱应该是一件极光荣的事,可是这样的人连国家的钱也不花,不花国家的钱就是看不起政府!

  汉口佛教大会后,“反右”风在寺庙刮得更猛更有劲了!虚云长老身边的弟子亦安排去他方,虚云长老修复的南华寺、云门寺、真如寺各大殿壁上贴满了他的大字报……虚云长老足不出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日,室外吵嚷实在太凶,虚云长老步出,却是门上也贴了大字报,大字报写道:

  虚云是一个和尚大骗子,他隐瞒年纪!他根本没有一百一十九岁,他一百岁也没有!我们要擦亮眼睛!

  虚云长老拍着脑勺自语道:“我是真老糊涂了吗?我生长及出家都在闽省,圆瑛法师及住持盛慧现已八十余,他们年幼在鼓山出家,他们都知道;我剃发受具及出外参方与回山任住持年岁,是有人可证的。”

  旁边有人听到了,一手揪着虚云长老的衣领骂道:“老顽固!”

  有些人看不过去,马上用身子围成一个圆圈护着虚云长老,谴责贴大字报的人,虚云长老唯恐把事闹大忙低头合掌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知罪,我是老顽固!我是老顽固!”

  九月十五日,公安局张建民处长指挥数人在虚云长老住的牛棚挖掘,企图找些什么出来,在掌握“真实材料”后以便向虚云长老“斗争”、“围剿”、“洗脑”、“下放”、“劳动改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无所获。

  挖地三尺未获一物不甘就此罢手,即搜索虚云长老的寮房,什么中央给虚云长老的公函及各种红头文件,什么云门地产申辩书,什么经典、私人信件、出入帐目……房间里几欲洗劫一空……虚云长老百倍谨慎地问张处长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可退还,张处长斜睨虚云长老半天,没好气反问:“你还想要?”

  虚云长老恭而敬之道:“是。”

  张处长碎唾沫于地,伸出手指戳着虚云长老的额头道:“你脑壳想歪了带个败相!”

  虚云长老咽口唾沫,喉结噏动着想说几句什么,待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地吞进去……

  九月十六日,张处长领导僧众名为请虚云长老表堂,实则是要他交待。在堂上,虚云长老感慨万千道——

  这一回我身体不好,世人说三天命有两天病,我则三天有六天病,何以呢?因为白天晚上都不好,无非业障所感,只得听其自然,有何好说?今天有两件事,不得不讲明白,予以大家知道,免众误会——什么事呢?这几天省统战部张处长和几位同志来山,处长说……说有信件向他那里报告各种事情,谓寺中派人到上海化缘,化了二百套小褂裤,一百二十套蓑衣,两台缝纫机,又说:“祝华平拿你的名义发了财”等等,第三天晚间又来问,此次常住打吱喳的事,已报政府了,要我说明事情的经过,我说,那天的开会我不晓得,当时我听(林场)工人说堂里闹事,我即进去说了几句,他们就散了,后来我查得这事的起因,是那天早上,僧值表堂,不准过二堂,午饭后他们就开会,要解决这些问题,心气不平和就吵起来。本来现在夏天,过早堂吃粥,快吃完又耽误结斋,所以吃不饱的可以随便结斋,回堂后再到斋堂,如有余粥,可以再吃;如在早板坐香开静后去吃,那就是过三堂,不是过二堂,这是一天吃四顿,就不对了;如果允许过三堂,则粥少不足吃,就要多煮米,若多煮则每月的米就不敷用,因此当家叫饭头少煮些粥,经僧值表堂之后,有些人谓执事专权,是封建要改革,因此就闹出事来。是非本不应辩的,每日早殿念的“山门清净绝非虞,檀信归一增福慧”,能真实不虚。循规蹈矩的坐香、看经、礼拜,就感动天地鬼神,山门自然清净,檀信自增福慧,何须辩好辩歹?但这些事不说,则大家不知,我来云居,是定业难逃,我原无住庙的心,很多现成的庙都不住,又来修庙子,岂不见鬼?前年我在庐山养病,听说云居山,政府拟划为林场,我不能坐视祖师道场,所以来山看一看。那天很晚摸上山,只见性福、直纯、修定、悟性师四人,住在仅存的厨房,我们一来十二人,没有空地睡,我看见毗炉佛、释迦佛、观世音菩萨铜像埋在荒草堆中,我心中不忍,就想在此住茅棚,并使诸方禅和子有站脚地。回庐山后,我打报告给中央政府和陈真如,都不准我在此住,要我进京,我再请求,北京来电许我自由,中南区统战部、省统战部、各派一同志与祝华平等,在大雨淋漓中,送我来山,上海简玉阶居士,出了二千万旧人民币给我们开办费,我交祝华平管理。农历八月十五日,我派智修师先来修好破牛棚,派果一师先来料理一切,购置家具等等。我没以常住名义化过缘,各处来钱是给我养病,不是公用的。我空手来,空手去,尽力为大家,管此间事作什么?和尚、当家每每办到不能收尾时,又要我来管理一管。我这老牛犁田,犁一天算一天,心中苦楚,说给大家知,我一场辛苦,别人不以为恩,反以为仇,缘结不到,反结了冤,这也无非前因所招,我说这些闲话,大家好好向道上辩,不要被境界转为是。珍重,珍重。

  虚云长老说完,人一如经过长途跋涉,就虚脱了……他感觉到自已真的老了……像前几年,他上云居山的时候还健步如飞,修真如寺时,大伙儿遇着抬不起的石头也总会嚷嚷——“找老和尚去!找老和尚!”他一来,大伙好像有了神助,再大的石头也抬得走……可眼下……虚云长老表过堂,张处长等人很不满意,一些乌合之众直嚷嚷,说老和尚这哪里是交待问题?分明是表功!于是马上召开批斗会,给虚云长老脖子上挂块又长又大的黑牌牌,上书:“不思改悔的漏网右派分子!”

  “打倒右派分子!”“与右派分子斗争到底!”

  会场上口号此起彼伏……批斗完了,海灯法师才扶着虚云长老回牛棚,扶他在床上躺下,并问到:“您没事吧。”

  虚云长老心平气和,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想请你办一件事。”

  海灯道:“老和尚尽管吩咐。”

  虚云长老道:“余于初出家后,自审根器,当从行门入,故习苦行,又性好禅宗,故习禅定,溯大乘东来,虽以达摩为初祖,而光大实在东山,倘远溯源流,实在广州光孝寺……前清末年,该寺为学校占用一部分,地方机关占用一部分,公私团体又占一部分,所余者,仅大雄宝殿及六祖塔与殿前参天蔽日之菩提树而已。余禅人也,饮水思源,目睹禅宗第一祖庭零落至此,欲重修之,顾力有所不及,民国十九年庚午,余住持鼓山时,发愿重修光孝寺,先将私人所积累金约二万元埋葬之,适有林老居士入山相访,余略谈所顾,林居士欢喜赞叹,谓重修光孝,非先筹足十万银圆为预备金不可,我愿助师完成此愿,先捐五万圆,不问几时也!余大喜过望,翌日,林老居士果送五万圆银号票来,余亦将所积存者,铸金锭若干条,藏之鼓山中,以为南来重兴祖师道扬,必自光孝始矣,岂知道凡事自有时节因缘,非人力所能勉强者,迨民国二十三年甲戊四月,一夕三梦六祖催唤回去,而粤北将领李汉魂等亦派员来请重建南华,于是冬有粤北之行。中兴曹溪,费时十年,因缘会合,又建云门,历时九载,始告完成,事变又起,计重建两寺所费银圆百余万,其中左支右绌,艰苦备当,而不敢动用鼓山藏金,诚以‘易砖一而作瓦钱’,佛制之所不许也。云门峻工时,二次大战已停,胡毅生居士等议重兴光孝,我建议先收回占地,同时密回鼓山,将藏金运转到云门,又购白银圆若干,埋之树下,备重建光孝。未及三年,当云门事变时,余被殴几死,独不肯将藏金说出……今余历尽艰辛,老病日笃,世缘将尽,初愿难偿,只有俟之将来,唯藏我金为时势所不许,付托又无人敢担承,似呈之当道,代为保管,表明初愿,及藏金来历。余前日已与县府石同志妥商,令汝二人同往挖掘,运回本山。今给汝地图一纸,汝等与石同志带备公文,前往云门办理。”

  虚云长老说完,要侍者扶着坐起,脱掉那件时常贴身穿的内服,用刀片划开,取出藏金地图,对海灯与侍者道:“你二人下山邀约石同志,速去速回!”

  海灯、侍者二人不负虚云长老之托,半月后与石同志等将金条一箱,瓦罐二口运回云居山,交虚云长老亲点,计黄金二十八斤,白银三千圆。虚云长老颤颤微微走到县府石同志前,道:“金条与白银,缴交政府代存,以明我及林老居士之本愿。”说着,转身,仰天长叹,“重兴光孝,只有待诸将来……”

  转眼到了一九五九年夏,不料国内外佛教团体、十方丛林及诸弟子,知虚云长老今年一百二十岁,纷纷拟定为虚云长老祝寿,函件、电报、雪片般飞向云居山,虚云长老大惊失色,即令海灯法师复电回绝。

  虚云长老虽已如此复电,但在香港的弟子宽慧还是邀约宽航、知立、居士宽鹿结伴回国朝云居山为虚云长老祝寿。虚云长老一见宽慧就道:“宽慧,我没叫你来,你来作什么?!徒令我担心。”宽航后一步入棚参谒虚云长老,虚云长老瞋道“我写了十多封信要你来,何以迟至现在才到?我没叫宽慧来,她又为什么要来?本来我想在四月走的,因事未了,所以躺下来,后来又准备七月走的,仍因事未了,故不能走。”

  宽航跪在地责骂自己:“师父怪的是。”

  虚云长老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们一路辛苦了,且去洗面休息一会,我叫人准备饭菜,吃过饭再谈。”

  七月二十九日早,海灯法师匆忙来对四人道:“你们从香港来,下面政府已得知了消息,时下风声紧,你们趁早下山办理户口登记。”

  四人选派宽航、知立两师下山,政府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委派朱所长步上山照顾四位香港同胞——名为照顾,实为监视。朱所长是一位在战火中久经考验的党员干部,警惕性自是时刻加强,每日与四位香港同胞进早、午两餐,形影不离地陪伴左右,寺庙里“过午不食”,朱所长也咬牙坚持过中午就不吃东西了,他要在“国际友人”面前显示出一个共产党员的风范!这时,公安局张健民处长带人上山准备审查“漏网右派”虚云,朱所长道:“现在有‘国际友人’在此,待他们下山后再批斗虚云不迟,以免造成‘国际影响’——不管怎么说,‘家丑不可外扬’嘛。”

  八月初一,早餐过后,四人进牛棚,宽航师道:“师父,我们在山上也没什么事,听说国内风声甚紧,我们怕牵扯他人,打算初四下山。”

  虚云长老道:“好!随你的便,欢喜几时来就来,欢喜几时去就去!

  初二日天甫微明,宏清师来道:“老和尚叫宽航师先进去,你们亦随后同去。”

  宽航师进去,虚云长老道:“你们初四不要走,我有事对你们说。”于是四人临时改变主意初四不走,下午,虚云长老又派宏清师来叫宽航师,取出法汇稿件五册交他。

  八月初三上午,宽航师按例参谒虚云长老,虚云长老出神地看着宽航师,宽航师笑道:“师父,你在看什么?”

  虚云长老道:“你能为师父做一点事吗?”

  宽航跪拜道:“无论师父要我做什么,都应当去做,任何艰苦,在所不辞。”

  虚云长老道:“我看来看去,在这许多徒弟中,唯你最为可靠。”说着,从身上口袋里摸出一张纸,蝇头小字,吩咐宽航师收好,随同法汇一齐带往香港,务必亲手交到岑居士手里。

  下午,宽慧、宽定,知立三人进来,虚云长老要宏清师从柜里请出一尊玉佛,虚云长老双手接过虔诚地举过头顶,再交给宽定师,道:“这尊玉佛,送给你供养。”想想,又从床头拿起一件大红祖衣,道:“宽定师,这件祖衣也送给你。”说着,顺手摸出一块血珀,拭拭眼角,“这块琥珀,送给你抹眼睛吧。”又取夏布火红祖衣一件送宽慧,再从床上拿起一枚和平鸽徽章送知立师作纪念。

  虚云长老歇了歇,喝口茶,取出四张照片分送四人,道:“这是庶母王夫人入灭时的留偈,少时,庶母照顾我不少,后我父亡,庶母出家,法名妙净。”虚云长老说到这,眼里有一种亮光,“明白时生也好死也好,男也好女也好,无有生死男女一切相,不明白时则不然,须知世法相,皆属幻化,如空中花,如水中月,无有真实,唯有一心念佛,为往生资粮……说了这么多话,你们出去吧,我累了。”

  初四日下午,又唤宽航师近前道:“我现在样样手续都已清楚,但有一种事还放不下,你去杭州时,代我去龙华庵找宗和,他的父亲法名心文,最好要他来云居山,如果心文能来,则一切手续清楚,可以放下了。”

  宽航师道:“师父放心,弟子一定会去杭州,再难也要找到此人。

  初五日,虚云长老命宏清师来叫宽慧、宽航等人,虚云长老手执禅板,道:“一个人做事的时候,就要认认真真去做,做好之后,就要像这块竹板一样,空无所有。”说着举起竹板连问数声,“你们看看这块竹板有没有东西?”

  宽慧道:“请你老人家保重法体,久住世间,化度有情。”

  虚云长老道:“和你们讲了许多,你们还是说凡夫话。”

  于是再次举起竹板问道:“你们看看有没有东西?”

  四人低眉不答。

  虚云长老轻吁,道:“你们几时下山?”

  宽慧道:“户口报到初六日止,所以决定初六日下山。”

  虚云长老怅然,吩咐侍者拿茶叶出来,一人送一份,道:“这是我们云居山上的茶,我着实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们了……”

  宽慧道:“师父送我们学了超生脱死的方法,这比什么都好。”

  虚云长老道:“宽慧师啊,数十年来,难为你的供养心,从没断过半点,我的弟子多了,只有你一个人发心到现在,真是难得,唉,你已老了,身体又不好……”

  宽慧听这一席话,鼻子酸动,想回国已不易,今日一别只怕和师父再难相见,哽咽道:“师父……保重……法……体……”

  虚云长老道:“你还是说的凡夫话!”

  宽慧、宽航等回香港后,虚云长老的病也加重了。这日,公安局的张健民处长奉命率人上山准备挂黑牌子批斗“漏网右派”虚云,被海灯法师拦着,海灯法师哀求道,“师父病重,能不能今天不批斗?”公安局张健民处长严肃道:“这是政治运动,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海灯法师道:“那我这就请师父出来。”海灯走进牛棚,不忍对师父明说,轻声请安。

  虚云长老目光呆滞地点点头,骤然想起什么,急唤他走到他身边。虚云长老道:“你等待我,辛劳可感,从前的事不必说了;近十年来,含辛茹苦,日日在危疑震憾中,受谤受曲,其时我也只想为国内保存佛祖道场,为寺院守祖德清规,为一般出家人保存此一领大衣,即此一领大衣,我亦是拼命争回的,你今日为我入室弟子,是知道经过的,你们此后须坚持保守此一领大衣,但如何能够永久保守呢?只有一字,曰:‘戒’。”说着合掌,指指衣柜,“面里还有几块肥皂的,肥皂是紧俏物,麻烦你寄给湖北的净慧师。”言毕,不再言语。

  海灯泪流满面,强忍不出声,静静退出牛棚,蹲于地,抱头无声痛哭,泪水揩也揩不完……公安局张健民处长一帮人早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拿着要捆绑虚云长老的绳索和要给他挂的黑牌子,大声吼叫着奔至牛棚,鄙夷地看一眼蹲于牛棚前的海灯法师,用脚踹开牛棚的门,闯了进去……可是,牛棚里奇异的静,走上前去察看,虚云长老侧身作吉祥卧(睡佛状),已西去矣!

  刹时,空中现出七色彩虹,焚音萦绕,种种杂色之鸟成千上万飞来,出和雅音,其音演畅,久久地……不愿散去……

  二○○九年除夕夜三稿于吉祥山吉祥草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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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愿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在世富贵全,往生极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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