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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妙悟——论萧红与佛学的沟通 黄晓娟 [南宁]学术论坛,2002年第5期 97-101页 -------------------------------------------------------------------------------- 【作者简介】广西民族学院中文系,广西 南宁 530006 黄晓娟(1971—),女,广西全州人,文学博士,现为广西民族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 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 【内容提要】坎坷的人生经历,引发了萧红对人生命运的思考;人生体验在心灵深层沉积,使萧红 的作品闪现出对于生命的哲思和彻悟。这份来自于生命本原的体悟,使其精神意识与佛 家学说沟通起来。 【参考文献】 [1]泰纳.巴尔扎克论[J].文艺理论译丛,1957,(2):94-95. [2]赵园.论萧红小说兼及中国现代小说的散文特征[A].论小说十家[C].杭州:浙江文 艺出版社,1987.213. [3]萧红.红玻璃的故事[A].萧红小说全集[C].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390. [4]萧红.后花园[A].萧红小说全集[C].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321. 在文化的历史长河中,艺术与哲学的发展过程可说是同步的。“一个艺术家没有哲学 思想,便只是个供玩乐的艺人。”[1]古往今来,有成就的文学家,大多自觉或不自觉 地接受过哲学的影响;古今中外,伟大的艺术作品里,无不充溢着哲思之美。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也许萧红比之别人更逼近‘哲学’。”[2]萧红不是哲人,她没 有自己的生命哲学。萧红的作品具有超越时空的艺术魅力,一方面在于反映的生活仍然 具有“现存性”,另一方面在于她的作品在反映生活的同时又贯注了作者对生活意义的 思考。在萧红的作品中,不时闪现出对于生命的哲思和彻悟,哲学与对情节、人物的反 映达到了一种“隐秘的融合”。这种哲学意味着她对生活的一种诗意的妙悟,内在的契 合,是她经由自己特有的生命意识而进入到这个层面的,是对描写本身的超越。这里所 说的悟性,是一种自由的、内动的、深层的思维活动,是一个知觉融于感觉的思维世界 。 一、生与死的体验与参悟 萧红是一个怀着理想追求生命价值和尊严的人,她的一生几乎都是为苦难所缠绕,她 的一生似乎总生活在与命运的抗争之中。她以柔弱多病的身躯,面对了离家、寻家、思 家的种种苦难和坎坷,在民族灾难中,经历了反叛、觉醒、抗争的历程。历史的风雨和 家庭的破裂迭织在一起,使她的情感和肉体倍受摧残,饱受了人间的严酷与心酸。坎坷 的人生经历,促使了萧红对人,对人生命运的思考,而人生体验在心灵深层沉积,使其 创作中对宇宙人生的悟性愈加深刻。正因如此,萧红同常人相比,获得了多维眼光和多 重性角度观看世界的方式。萧红的创作,就是在排遣自己内心孤独、寂寞以及忧郁、悲 哀情绪的氛围中,渗透了人生的“生老病死,前尘后影”,并获得生命透悟般的启示。 这份悟性,或许并非萧红有意为之的造作,而是她发自内心的艺术性灵。由此,她在这 样的思想基础上与禅宗的世界观有了一定的相近性,这种发现,赋予了萧红作品一种宗 教情绪的人生态度,如果没有这种超越,而仅止于通过艺术形象体现出一定的历史内容 ,那么,时过境迁,这类作品便会渐渐失去它们的价值,逐渐为人所淡忘。萧红作品永 久的艺术魅力就来源于她对人生真谛的独特发现,这种发现超越了特定的现实和历史, 提高了萧红作品的文化意识,对于人类具有普遍的意义和永久的价值。 苦质情绪是一种深潜的苦闷、忧郁等情感体验和心理氛围,它制约着人观察人生与世 界的方式与角度。萧红善于在生存与死亡之间进行边缘性的思考,所以她体验到的悲剧 已经远远超出了像阶级压迫、社会不公、封建礼教、红尘因缘等等层次,而是作为存在 本体的生命悲剧,是对人生与现实的苦痛、悲寂一面的把握。对于萧红来说,人生的迷 惘与困惑,不是作为过程的种种,而几乎是作为人的终极生命的本质。因而,她专著于 不可言喻的人生命运之苦,她笔下的生命,都是在命运的簸弄下完成的一个悲惨、阴暗 的过程。这种悲剧是与生俱来的,任何生命一旦诞生,就无可逃脱地开始这种生生死死 、生死轮回的悲剧过程。在《生死场》中,萧红细致而深刻地描写了东北农民对于生与 死的盲目态度和原始的生活方式,传达出她对生命价值的思考。小说描写了东北土地上 的儿女在平常岁月里,如野草野花一般任遗弃、任践踏的自然状态:“在乡村,人和动 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农家无论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萧红 以忧郁的眼光谛视这片土地上平凡百姓的生与死,描绘出故乡农民如“死”般的“生” ,比“死”更不如的生,为了“死”而降临的“生”。在这里,人们死于生产、死于殴 斗、死于“蚊虫的繁忙”和传染病;更多的却是死于不该死去的人类对自身、对他人的 冷漠、暴虐和毫无主张。浑噩的“死”,无聊寂寞的“生”,荒凉的“乱坟岗子”,就 像魔鬼一样静悄悄地等候着每一个“蚁虫”似的人。萧红以女性细腻、真切的笔触写出 了这种死亡的感觉和它对人的生命的威胁。她不仅写出了像动物一样被一种原始梦幻所 支配着的人的生命活动及其文化特质,也写出了像动物一样盲目而又惊惧的面对死亡的 麻木、沉寂而又无力支配自身的人生。他们处身于非生非死,虽生犹死的状态,犹如被 蒙上眼罩的马,机械地、无休止地在岁月的年轮边划过一个又一个相同的圆圈,直到肉 体死亡。 萧红在《呼兰河传》中所写的,也都是尘世中的阴界和地狱。萧红看到的是悠悠岁月 里无涯无际的黑暗:“生、老、病、死,都没有表示。生了就任其然的长大,长大就长 大,长不大就算了。”“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 的,他们会直截了当地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再问他:‘人 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染缸房里,一个学徒把另一个学徒按进染 缸里淹死了,这死人的事“不声不响”地就成了古事,不但染缸房仍然在原址,甚或连 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许至今还在那儿使用着。从那染缸房发卖出来的布匹,仍旧是远近的 乡镇都流通着。蓝色的布匹男人们赶做棉裤棉袄,冬天穿它来抵御严寒。红色的布匹, 则给十八九岁的姑娘做成大红袍子。在作者看来,生命的悲剧不仅是因为有了社会、 人事等因素的介入才开始的,在这里,生命本身就是悲剧。 生与死是人的生命的起点和终点,对于生与死的态度是最能反映出人的生命价值观。 从“生死场”上和“呼兰河畔”的人们对“死亡”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们的生存状态 和生命形式。正是基于人物对死亡缺乏充分自觉的承重,死亡形态尤其显得偶然和残酷 。而这种生死观,是与孔子的“不知生,焉知死”是截然不同的。在萧红的笔下,人生 运行就像一个轮子在转动,周而复始,永无休止。因而,无意间与佛教的生死观相通了 。因此,对生命价值的思考和改造民族生活方式的热望,是构成萧红小说有关生死的描 写的主要心理背景。 萧红生与死的体验,不仅针对人类,也针对人类之外的一切生命。这种普泛的生命意 识,使得她的作品打通了生与死的界线和人与动物的界线,使她的悲剧精神表现出十分 罕见的广度和深度,也正是这种普泛的生命意识,使得她的精神意识与佛家学说沟通起 来。 按照佛家思想,世间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万物有灵,应该互相悲悯、共求超度, 而不应该互相戕害,而且所有的生命都具有无边的苦难、痛苦和悲哀。他们不但在“生 ”的意义上平等,也在“苦”的意义上平等,当然也在“死”的意义上平等。与此同时 ,他们还在七情六欲上相通,在“虚无”上相通。萧红对佛学无所了解,她几乎是凭着 自己的精神本能,直接悟出了这样的生命奥秘。她对于生命痛苦的悲悯,不是出于伦理 意义上的善良,也不是出于佛陀般的慈悲,而是源自于人类最深沉的生命情感和最深刻 的生命体验,她是从共通的生命现象中,体悟到了生命本体的虚无与痛苦。 在萧红的普泛生命意识中,人对动物常常表现出出自本能的怜悯,动物的生命等同于 人的生命,人对动物的爱甚至超过了对于同类的爱,这份虔诚,来自她对生命本体的深 切体验。一条小鱼生命的挣扎会敏感地牵动她的悲喜,并引起她对命运的感伤,如散文 《同命运的小鱼》,文中记录了一条小鱼被她从刀俎下解救出来,养在水盆里,然而, 它虽幸免于难,却失了自由,最后还是死掉了。作者将小鱼拟人化,借小鱼将死得生, 生而复死的“命运”,慨叹生命自由的可贵。物的生命与人的生命原是没有差别的,世 间原本就是心物同一的,也正是这种普泛的意识,使萧红的生命境界趋向丰满浓郁。 在《生死场》的第三章《老马走进屠场》中,萧红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农民对牲畜 的爱。在秋风瑟瑟,枯叶飘零的深秋时节,王婆为了生计,含着眼泪将老马送进屠场。 它以前是一匹年青的马,为了主人耕种,受尽了伤害,但现在收割完了而且老了没有用 处了,只好送进屠场,最后留给主人一张马皮,就这样它结束了整个一生。在去往屠场 的路上,老马仿佛也懂得主人的情感,“它的眼睛哭着一般,湿润而模糊。”在萧红那 双泛灵的眼光里,人和动物的感情似乎是息息相通的,他们在默默地交流着命运的凄凉 。被送进了屠场的老马,挣脱了屠夫们的绳子,又依依不舍地想跟着王婆往回走。马对 于人的依恋是出于本能,人对于动物的爱也是本能的,人已将其视为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萧红在这里把马在屠场被杀和人在刑场受难放在一条线上,在王婆与她心爱的牲畜的 生离死别中,真切地写出了死亡的感觉,和它对人的生命的胁迫。既体现了老妇的心境 ,又隐含了作者自身的人生体验——对生命中的“生”与“病”的无可奈何。马的劳作 和马的死是无可反抗的命运,这个命运即使去尽了社会因素仍是一种悲剧宿命。萧红由 马推想到了人,一种难言的历史创痛感和现实焦虑感煎熬着她的心灵,她在无限的惆怅 中诉说着生命冰骨浸心的无奈。这近于禅宗的自心开悟,使她的精神既超越了马,也超 越了人,她超越了一切生命现象,而是直接看到了生命本身的痛苦。 二、生命悲剧的感悟 萧红小说生命意识的另一个思想内涵是通过对个体生命存在质量的观照,传达出对生 命悲剧的感悟。如《王四的故事》和《山下》,充满了生命苦短和悲欢离合的苦味。此 外,萧红还深深地感觉到了故乡人们永远无法逃脱命运的摆布,命运总是左右着他们, 把他们牢牢地固定在一条苦难的人生小路上,在她弥留之际,她在无法把这种由生活体 验所孵化出来的哲思化成文字的情况下,将这种体验口述给了骆宾基,让他完成她的遗 构,这就是《红玻璃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王大妈的丈夫去黑河挖金子多年杳无音 讯,15年来,她一个人支撑着家,在忙忙碌碌的操劳中带大了孩子,过着还算温饱的生 活。外孙女过生日那天,王大妈去看望因女婿去黑河掏金而寡居5年的女儿,当她看到 外孙女玩着一只彩色玻璃花筒时,她突然想到自己小的时候,女儿小的时候,不都玩过 这样一只万花筒吗?顿然,在她心中升起了陈陈相因的“命运感”: 但当王大妈闭一只眼向外观望时,突然她拿开它。这一瞬间,她的脸色如对命运有所 悟……现在想起来,开始觉得她是这样孤独,她过的生活是这样可怕,她奇怪自己是终 究怎么度过这许多年月的呢![3] 她感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命运之神在驱使着她们祖孙三代人。无疑,这个 万花筒曾给她们带来过美好的想象和憧憬,如今她们的命运又都一样凄苦,难道外孙女 还要重复这样可怕的命运吗?王大妈感到了生命的无常和荒诞,看到了生命在无止尽的 轮回中重复着固定不变的人生轨迹和方式,她所期盼的丈夫与女婿采金归来的希望将永 远是一个无法兑现的梦。在生命个体以及自然界一切事物的“成”的背后,她窥破了必 然的无可挽回的“毁”。这一缘自成熟的体验触发了深潜在生命深处的悲剧感,她被生 命顿悟似的洞穿与玄思震惊了,击倒了,从女儿家归来之后,王大妈便失去了支撑生命 的信念,她的生命也由此渐渐萎缩、衰亡了。 最能体现出人生悲凉感和幻灭感的是《后花园》。《后花园》是萧红晚期的作品,小 说中所讲述的冯二成子的故事,是乡土人生的寻常故事,是萧红对于人生悲剧自觉的理 性的探讨。磨倌冯二成子三十多岁了,头发发白,牙齿脱落,“看起来像一个青年的老 头。”母亲死了之后,他在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了任何牵挂。除了拉磨之外,好像什么都 忘了,小城沉滞的生活更使他自己忘记了生命的存在。是邻居赵姑娘的笑声唤醒了他生 命的活力,把他从混沌中惊醒。他偷偷地爱上了赵姑娘,可是,对于穷人而言,爱情也 是一种奢侈。他因为爱而快乐,但“他的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他的心中起了一阵 莫名的悲哀”。不久,赵姑娘出嫁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太太也搬家了。在送别赵大 妈的路上,冯二成子突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胸怀像飞鸟似地张开着,他面向 着前方,放着大步,好像他一去就不回来了。 他看见了旷野,看见了无比广阔的天空,内心胀满了飞跃的欲望。因而,在回来的路 上,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不曾有过的新的心理与思绪: 他越走他的脚越沉重,他的心越空虚,就在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他往四方左右 望一望,他望到的,都是在劳动着的,都是在活着的,赶车的赶车,拉马的拉马,割高 梁的人满头流着大汗。还有的手被高粱秆扎破了,或是脚扎破了,还浸浸的沁着血,而 仍是不停地在割。 ……总之,他越往回走,他就越觉得空虚。路上他遇上一些推手车的,挑担的,他都 用了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们一下: 你们是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只知道为你们的老婆孩子当一辈子牛马,你们都白活了, 你们自己还不知道。你们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们为了什么活着,活得 那么起劲![4] 面对着这些固守在家园的辛苦劳动者,冯二成子仿佛一念点破似的从昏睡中片段地苏 醒,他开始了痛苦的思索。然而,在冯二成子的面前,没有可供他选择的路,他也无力 选择。由于缺乏自觉的生命意识和具体的人生目标,他只能几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单调 枯寂的生活,磨房磨道就是他的人生轨迹,他终于宿命地退回到磨房。时间的磨盘转了 一圈又一圈,最后,连同赵姑娘引起的内心的那些骚乱也一点点平息了,杳无痕迹了。 生育和死亡,如同后花园的花草一样,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磨倌的生活像拉磨的小驴 一样,怎么也转不出这磨道。 从王大妈到冯二成子,萧红笔下人物思想的深处,是一种被播弄的命运途中的自慰的 人生哲学。对于生活没有一定的目标,依随命运的摆布而生活,在难耐的迫害和突袭的 厄运面前,他们又表现了惊人的忍受力,无可奈何,逆来顺受。萧红不仅在人物身上传 达出了她对于人生悲剧的理解,而且将她个人的宿命般的寂寞感渗透于其中,曲折而深 切地与笔下人物的人生迷惘相融汇。 在萧红所有的作品中都有对生命痛苦的悲悯、感叹和抚慰。随便翻开她的文字,处处 闪现出她沉重、凄凉的心声。这种心声弥漫于她的全部文章。在《呼兰河传》中,读者 经常可以看到,在描写了一些呼兰河小城凄凉落后的人生视景和场面情境之后,紧接着 萧红就会发出一些“人生为什么这样悲凉”的具有形而上的“天问”。这些有关人生的 价值、生命的本源,幸福与不幸,美善与丑恶,此岸与彼岸的形而上“天问”,使所有 的生命存在都笼罩在无边的迷雾之中。这些曾被无数人问遍了宇宙的问题,无一不是萧 红心态情感的外射与凝聚,是在远离故乡的动乱岁月和异地他乡饱经沧桑,对已逝岁月 的温情回忆和思乡心切的流露。同样,《后花园》中冯二成子向大地上的普通劳动者所 提出的“你们为什么活着”的质问,实质上就是萧红在探索自身所感到的困惑。在这里 ,萧红流露出越来越强烈的主观思绪与心理。尽管没有结论,在默默的生死和那亘古的 忧愁之中,表达了生命原始的悲哀。 人生命运的不可知,在萧红的散文《“九一八”致弟弟书》中,又做了一次诠释。到 东京神田町与弟弟相会,原本是促成极欲摆脱心理烦恼的萧红只身赴日的契机,可是, 当她怀着急迫的心情前往其弟寄居之处时,却扑了个空。尤其使她难以承受的是,虽然 在月初弟弟就回国了,而他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屋仍旧挂着帘子,“帘子里头静悄悄的” ,仿佛他正在里边睡午觉似的。物是人非,置身此境,世事无常、人去楼空的怅惘之情 便油然而生。正是由于萧红胸中那份挥之不去的人生短促、命运无常之感的渗透,使其 作品总有一份莫名的、悲从中来的忧伤,令读者为其深寓于字里行间的那一声声沉郁的 、对生命悲剧性的咏叹而持久震撼。同样在极具喜剧色彩的《马伯乐》当中,也传达出 了作者对生命价值的思考。马伯乐在书店倒闭后回到家中,备受冷视,他“思来想去, 古人说得好,人生是苦多乐少……人活着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是马伯乐经受了世态炎 凉之后对生命的悲观和怀疑,也是萧红自己在战争中的生命体验。在这些作品中,我们 可以感受到在萧红作品中潜藏最深的悲观,关于生命的悲观。它体现了萧红作为创作主 体,既是对自身情感体验的认同和追求,又是对它的超越,在这普泛的悲剧意识里,活 动着她对于人的价值的渴求,对生命尊严和温暖的渴望,达到了哲学境界。 幻灭的程度是与一个人遭受痛苦的程度成正比的,佛教是人生斗争中的一个潜意识的 信号。佛家的“苦谛”否定现实人生,而走向寂灭,把无声无灭的涅槃视为人生的归宿。文学中的哲学问题是诗人要表达一种对生活的态度,在意识到生命的虚无、悲观、绝望之后,在行文之间,仍活动着萧红对人的价值的渴求,对生命意义的呼唤。这是萧红通过负面的鞭挞所呈现出来的一种积极态度,对生命价值的一种形而上的思索。萧红对现实社会的否定,隐含了满腔的忧愤及一定程度的抗争。因而,与佛家的虚无观比较起来,萧红的虚无感中含有强烈的人间烟火味和强烈的反抗因素。从《生死场》 《呼兰河传》对人类生存价值的探寻,再到《小城三月》《后花园》等对生命自由、生 命质量的追求,萧红对人生的理解既有虚玄和悲观的一面,也有坚韧达观的一面。在对 这些形象的刻画中,直接引向了“人应该如何活着”的哲理层次,表达了她对人类生存 方式的哲理思考。 佛教意识在萧红作品中的体现,是一种覆盖了前生今世的多苦意识,所有的时空都弥 漫着数不尽的苦难。萧红对于人生哲学的领悟,集中在对人生实存状态和生命价值的形 而上的思考中,她尤其注重从日常生活的细微小事中探测人生与世界的深度。萧红在《 商市街》中所描绘的那段日子,正是她身心状况非常痛苦的时候,她以女性作者特有的 敏锐、细腻的心理,重新感受这种生活的细枝末节所带给她的苦痛,以一种十分动人的 坦诚的态度,叙述了她对于饥饿、寒冷、贫穷的感受与忍耐,她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所 感受到的孤独、愤恨和无聊,以及她可悲的处境在精神上刻下的伤痕和影响。《饿》《 搬家》《最后的一块木柈》《黑“烈巴”和白盐》《白面孔》清晰地记录了他们曾经面临过怎样的艰辛:饥饿难耐的时候只能去朋友家以瓜子一类的点心充饥;冷的时候成天披着破棉絮御寒;穷的时候一根鞋带分成四截,两人来用;租不起五角钱一天的铺盖,买不起五分钱一个的“烈巴圈”。吃饭、穿衣、住房,这一个个具体的生活细 节,无不围绕着生存的问题。然而,多少的风风雨雨,多少的悲欢离合,萧红不是悲天 怆地,而是平淡地从容地面对人间的沧桑和不幸,坚韧地承受着自己所面临的厄运,或 浓或淡地传递着个体生命倍受压抑的忧患意识。在体悟到了人生的悲剧感和迷惘感之后 ,她流露出了对现实生存状态的深深忧郁,并由一些生活情景引导读者去思考生命的奥 秘。这种深刻而又独特的体验,既渗透了佛教的“人生苦多乐少,变幻无常”的因素, 又以自身的理性、悟性压倒了大悲大怒,从而趋向一种祸福得失任其自然的态度,达观 地消释着世间的种种烦恼。正因如此,使得萧红从一开始就与同时代别的作家大异其趣 :她不但因此取得了别具一格的艺术成就,而且独具哲学的深度。 三、结语 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是一种乐感文化,追求的是个体与社会的和谐。道家文化主张与 世无争,在忘情于自然山水时,忘却了现实的悲苦。佛教从人生问题出发创立了“苦” 的理论,“人生皆苦”是佛教理论的出发点和基本命题。佛教对苦作了详尽的论述,最 为人们所了解的是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八苦。由于其植 根于人生,因此很容易变成人们观察、思索人生与现实的一种态度、观点、方法。在萧 红所有的文字当中,没有一处谈到佛教对她的影响,但在字里行间又分明能感受到这一 份悲苦。缘其对生命终极的近乎一种思维冲动的追究,使她无意间与佛学沟通了。或许 ,任何一种令人痛苦、忧愁的现象,本身也许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谁都可能不期而遇 。但萧红的悲苦是一种高度内化了的心理体验,是忧愤的一个注解。因而,萧红的悲剧 感与许地山对佛教的价值评判大异其趣:许地山看到的是人生苦的境遇,欲在宗教中寻 求答案,因而更富哲学的沉思与宗教的冥想;而萧红负载的悲剧情绪,更多地表现在对 人生命运的深沉反思和对生活的执著思考。 凭借自身对苦难的体验和对人生悲剧的悟性,萧红在她的创作中一步步地向哲学靠近 。她将对生命的深沉思考和对生活的执著追求,融入到自然和一切有生命的存在中,从 中寻求启悟,进而体现出超越时空的哲理性的思想,这启发着后来读者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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