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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僧曼殊述评 郭 青 在旧中国漫漫长夜里,一个超凡脱俗的诗人光耀中国文坛。他是中国知识分子早期革命组织南社的中心人物,是我国马列主义先行者陈独秀的挚友。他时而僧装,时而西装,常和友人出入酒肆花楼,但他又是一位持守比丘戒的一代高僧。 他是曼殊;人称曼殊大师,他是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的同乡,广东中山县人。曼殊出身日本横滨,父亲苏杰生是经营茶叶侨商,母亲是女佣,日本人,因和苏杰生私生曼殊而出走,由苏杰生之妾和合仙子抚养曼殊。对于曼殊的出身问题,柳亚子先生调查研究许多年,自从找到曼殊的同父异母妹妹苏惠珊,这才有了定论。 我十四岁时接触曼殊的作品,而今我巳七十六岁了。以我几十年的研究心得,评说三十五岁就已离开这个世界的曼殊大师,如果有所得,那是因为我和曼殊存在某种相同经历的缘故。他的家世,他所遭遇的那个时代,影响了他的一生。他的好友柳亚子先生说他不可无一,又是不可有二的一个,郁达夫说他的人品高于诗,说得都很准确。 曼殊自谓“遭世有难言之隐”,这是因为直至在他离开人世时,他还不知他的生身母亲是谁?这就是曼殊一生的底蕴。饱受宗族歧视,缺少亲情的少年曼殊少小出家,及其“一钵千家饭,孤僧万里游”的流浪生涯,对于人间温暖,正如久旱逢甘霖。他所处的时代既是风雨如磐的年代,从小就已爱憎分明的曼殊,自然如鱼得水,早早熔入革命洪炉,并是疾恶如仇的实践者。他的为人,他的才华,处处受到欢迎和爱戴。如果说刘三(季平)和柳亚子常常在经济上周济曼殊,孙中山先生无疑也是周济曼殊的一个。曼殊留学日本时,孙中山先生曾派廖仲凯给曼殊送去二百元银洋,曼殊得之欣喜若狂,立即大发请贴,宴请亲朋好友。当孙先生和廖仲凯接到请贴时,廖仲凯目视孙先生的反映,孙先生笑著说:“这就是曼殊,我们去赴宴,让他高兴高兴……”。一天,曼殊听说同盟会的同志都已发到了津贴,他也去廖仲凯那里领津贴,廖仲凯想,你又不是盟员!但他对曼殊十分谨慎,没有拒绝,而是请他且等一下,说著就去请示孙先生。“当然要发,孙先生说:“在我心里,曼殊早是我们的同志了。”他是在孙先生那里个别参加的?还是因为先生心里有他?廖仲凯对这没有问先生,他当著曼殊面,在同盟会的盟员花名册上留下曼殊的名字,照发津贴。 曼殊和陈独秀相识很早,相知也深,他的小说《断鸿零雁记》就是陈独秀在他自己主编的《新青年》上发表的。曼殊所译的《惨世界》,曾由仲甫(独秀)润色过。和仲甫同事《民国日日报》时期,曼殊开始学做诗,对于诗的声韵格律,也由仲甫作指导,所以曼殊在《文学因缘》自序中称“畏友仲子”,并且常有诗画送给他。在画的方面,曼殊有题“乙巳泛舟西湖寄怀仲子”,诗的方面,有《过若町有感示仲兄》及《东行别仲兄二首》。 留学日本时期,曼殊在天义报和民报的朋友很多,其中有章太炎、黄季刚、刘申叔、何震、孙少侯、陈陶怡等,最重要的是章太炎和刘申叔。那时太炎主持民报,刘申叔主持天义报,曼殊和刘申叔同住,常和太炎往来。太炎和申叔都是研究佛学的,并是精通梵文者,曼殊颇受他们的影响。他的《梵文典》有太炎和申叔的序。后来申叔变节,太炎在书苏元瑛事上这样说:“元瑛诹之,或不同坐。……”此事仲甫也说了话。他说:“申叔把曼殊认作傻子,他们夫妇和端方的关系都不避曼殊,曼殊听了,却来告诉仲甫。像这样的朋友与之订交而始终不为所污,这点就是曼殊的难能,所谓而不邻。涅而不滓的就是了。”在学问上,除仲甫外,曼殊和章太炎的关系较深,文字上很得太炎的帮助,这在仲甫的言谈中说得很明白:“在日本的时候,要章太炎教他做诗,但太炎并不曾好好地教,只由著曼殊去找他爱读的诗,不管是古人的,是现代的,天天拿来读,读了许多东西以后,诗境便天天进步了。”曼殊啃书的劲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他竟闭门谢客几个月,一个人关在小房间里读书和做诗。终于从床下捧出一堆诗稿请教太炎,太炎抽出几首,越读眼越亮,他把《春雨》那首读给大家听: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读毕,太炎抑制不住喜悦的感情,向著大家说,“曼殊现在写的诗,无人改得一字了,刻苦呢?天才呢?我曾就此和当代诗家杜宣先生闲谈过,八九高龄的杜老说:“刻苦、天才均有之,最最重要的,我看还是因为他的早悟……。” 曼殊在学问上虽然得到章太炎的不少帮助,但他始终不能与太炎成为知心朋友,曼殊很想在与人相处方面向太炎提点意见,但他始终没有提,他对仲甫说:“看来我和太炎先生还没有这个缘分……”。曼殊与太炎没有这种缘分,可知两者之间只是学问上的关系了。所以曼殊从未向太炎以诗表示过离愁别绪,不像他与其他好友往往诗以寄怀。太平洋日报被封,曼殊逃亡日本,一时十分伤心!他用“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畅已是冰。”向仲甫表达了难以抑制的悲愤。一九零八年黄兴湘江起义失败后,曼殊僻居杭州韬光庵,夜深闻鹃声,触发起忧国伤时的感情,由此想到富有正义感的知己刘三,作《西湖韬光庵夜深闻鹃声柬刘三》,请他前来议论国事。诗云: 刘三旧是多情种,浪迹湮波又一年。 近日诗肠饶几许,何妨伴我听啼鹃。 曼殊多情,但不随便发泄感情,他的抒情全是有情而抒,且有一定的对象。一九零三年秋,曼殊在日本东京参加中国留学生反抗俄国侵略我国东北的爱国运动,作诗绘画告别师友汤觉顿,藉以表明决心反帝,勇赴国难的心迹。汤觉顿名眷,号荷庵,广东番禺人。一八九七年奉派赴日木横滨任大同学校汉文教员。是曼殊的老师,后来曼殊在该校兼任绘画工作,两人情逾师生。曼殊之表兄林紫垣发现曼殊参加中国留学生的抗俄爱国运动,断了对曼殊的经济供给,曼殊不得不弃学回国,准备投身正在兴起的民族民主革命高潮。临行作诗绘画赠别汤觉顿,此即发表在《国民日报》上的《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觉)二首》。 (一)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湮水著浮身。 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二)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蓬飘萍泊,浪迹天涯的曼殊,他的诗稿到处赠送朋友而散落,其中大部刊于报章杂志,部分为各地友人所珍藏。他死后,上海青浦的南社诗人王德昌,辑有千首曼殊诗,其中有些并非曼殊手笔,柳亚子集曼殊诗八十余首,每首都是曼殊的。 曼殊是那个时代的,那个时代的文化人的,那个时代的青年人的,那个时代的革命队伍的。他是有情众生中的独特的一个,又是一个独领风骚的诗人。苏轼晚年的诗,涤尽砚池脂粉痕,而曼殊,贵就贵在他的脂粉痕。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曼殊和百助枫子的爱情,他的爱情诗,是他人格诗格得以升华的基石。他的十章本事诗,几乎都为百助枫子而作。曼殊在他的《海市蜃楼》中,称百助枫子为天下美人,妙婉无伦。曼殊赠百助枫子的诗,有为调筝人绘像两首,调筝人将行属绘金粉江山图两首,与寄调筝人三首,在曼殊剩下的八十余首遗诗中,百助枫子差不多占了重要一部分。熊润桐特别提出曼殊与调筝人一节,他把曼殊之与调筝人,比拜伦之于雅典女郎,因为拜伦的留别雅典女郎,和曼殊之赠与调筝人,都是一往情深,幽绝入骨,为抒情诗的杰作。 一九零九年十一月,曼殊经陶成章举荐,前往爪哇任教。途经新加坡染疾。为早年英文老师罗弼.庄湘及其女儿雪鸿所劝留。于心烦意乱中。翻阅拜伦诗篇,深感诗人去国离乡,漂流海上。客死异邦的境况与自已相似,于是写下此诗以寄意: 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篇吊拜伦。 词客飘篷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 曼殊与拜伦的飘流生涯虽很相似,而两者的精神归宿却是决然不同的。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曼殊和百助枫子这对情人的未能终成眷属,不能用幸与不幸来表述,曼殊毕竟因为自愿出家,而且自觉持受比丘戒,他的“忏尽情禅空色相”,不是造成他与百助枫子爱情悲剧的原因,也不能用常人理念说明这对情人的幸与不幸。依照佛家的观念,曼殊与百助枫子的爱情,是他们的前生情缘未了。释迦牟尼的弟子阿难尊者七次还俗,始终得到佛陀博大慈怀的理解和宽容。阿难毕竟证得大乘菩萨的正果。了生死和了尘缘,说的一个意思。一切有情众生,会从大乘佛法证得真如方便门。阿难修悟实相般若,得了智慧通,曼殊也如此,所以他说;色空本无殊。 曼殊的情缘未了,使他成了出家人中的在家人,在家人中的出家人。曼殊出入酒肆花楼,其意不在花,也不在酒,同游者说他不过凑凑热闹而已。然而他对艺妓百助枫子毕竟动了真情。他和百助枫子虽也有过同床共枕的一夜,但是一宿相安无事。为此百助枫子问曼殊;“大师和我究竟如何”?曼殊说:“我怕达到沸点也”!也许为了成全这个出家人,百助枫子就此远离曼殊而去。此时曼殊竟在沉沦中怅怅不可终日,等到百助枫子寄来安慰,送来温暖的春风。曼殊的理智却在春风中渐渐地苏醒,渐渐回到他的皈依处。于是一个凡夫在向圣人升华。这时他向百助枫子宣告说: 禅心总被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 月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三十五岁短短一生中,他的作品时时处处显示僧人的灵魂。他在辞别仲甫时说:“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他和百助枫子久别重逢时却说“九年面壁空色相,持锡归来悔悟卿”,百助枫子以身相许时,他说“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他在《断鸿零雁记》中说,“余乃三堂具足僧也。永不与女子共处…”。他在他的《文学因缘》中说:“西班牙庄湘处士欲以第五女公子妻之,余证法身久,辱命奈何?”说来说去都是说的因为他是出家人,所以在他临终时候不忘叮嘱让他穿了僧衣走。于是圆瑛大师承认他是阿罗汉,茗山大师更是感叹不已,他说他在禅堂参悟,而曼殊于妓院得道,若非再来人,何能如此?曼殊的一位南社诗友的挽诗,对曼殊的修持之苦,概括尤为精确: 曼殊本是多情种,一领袈裟锁火焰。 香港佛教联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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