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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路上的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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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国是除海上诸离岛外,日本最小的岛之一,它东南临接太平洋,北隔濑户内海与本州相望,整个岛由山脉从中间切开,其中大多为山地,平原狭小,只零星分布于河流的下游与沿海。一般人去日本旅游,很少会到那里。濑户大桥建成以前,就是日本人看它,也多少有点神秘。

但此处人杰地灵,不但孕育了像大江健三郎这样的名作家,历史上更有弘法大师空海及“东密”佛教这样绝对了不起的精神产出。因专业的关系,个人对空海的《文镜秘府论》比较熟悉,对其佛学造诣与修行就知道得很少。改变是从一趟“四国遍路”的游历开始的。所谓“四国遍路”,是日本人对巡礼四国岛上八十八座佛教寺院的特定称谓。这八十八座寺院都与空海有关。因为年轻时,出身在这里的空海就在岛上的山中流浪修行。从阿波的大泷岳到土佐的室户岬,到处都有他的足迹。弘仁六年(公元815年),他再次回到岛上行脚布教,传人解脱大法,又应嵯峨天皇之请,为瘟疫死难者诵经。所到之处,留下种种法迹,以后都成了人追踪修行的圣地。

为走好这趟遍路,我行前做足了功课,还请一位在日就职的女同胞充作向导。我们约在东京目黑的一家咖啡馆商量行程。不过只半小时,我就知道她对空海和遍路的了解比我还少,也不甚关心,所以,当听说12世纪平安朝的僧人们已开始循空海的足迹,沿岛缘顺时针一周按序参拜,15世纪,此风波及民间,并在江户中到文化、文政年间(1804-1829)达到鼎盛,其间有卫门三郎,由阿波出发,经土佐、伊豫而至赞岐,徒步完成巡礼,成为“遍路行者”第一人,她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但后来,得知江户初,宥井真念法师在此道上来回行走20年,并周知路径,设置标石,撰成《四国遍礼灵场记》,直接推动遍路的普及;以后明治政府推行神佛分离政策,其事稍歇,但低迷中,仍有中务茂兵卫花60年时间,顺行逆行280次,重修标石150处,她的表情开始庄肃起来。

其实,遍路在日本不止此一处,较著名的还有“西国33所巡礼”和“秩父34四所巡礼”等。尤其前者,地处关西,二府四县,到处都是观音的灵场。但为何1200年来,偏这条1450公里长的山道,能引来朝圣者络绎不绝,以脚力,更以念力,徒步五六十天,然后到巡礼所奉上经卷与米钱,是为“纳经”;再认真地贴上巡礼札,是为“纳札”。又为何直到今天,每年仍有十多万人,包括西方人,甘愿花40万日元,一路流汗,以在纳经账上留下墨书朱印为幸,然后再远赴和歌山县空海所创真言宗的总寺金刚峰67寺划下句点,以至于深陷世缘的我们,也会厕身其间——我拿这样的问题问她,也问自己。女孩说:“我只知道日本民间信仰,人生有八十八种烦恼,只有来此巡礼,才能拜一处,除一种。”“那么说,你是有烦恼?”我笑问。她避而不答,只说正好休假。

一周后,我在车站等来了两个人,女孩与她的日本男友。女孩一身利落的休闲装,男孩则全然的“本格派”,一身白衣,头戴菅笠,颈挂头陀袋,规整得就差脚绊与足袋了。两人站一起,怎么看都不协调。我随口问了声“有问题吗”,女孩的回答简短:“我没有,他有。”男孩稍露窘态,忙岔开话,指着头陀袋上“同行二人”的字样,朝我生涩地笑笑,称这四个字正应了他与女友这趟行程。原来,他不知道这四字是寓意空海与每位遍路者同在,但此行不止他们两人,他显然是意识到了,所以有些尴尬,不再说话。我素知在没有酒的情况下,日本男人都不爱说话,就是说了也多无趣。但底下的行程,他能将此不说话贯彻到底,还是出我望外。

因时间不够,我们这趟遍路只能选择部分坐车。就是这样,也得10天。可才两天,男孩就有些不耐了。晚上投宿寺院通夜堂,对着专供遍路者休息的简易寝所,连布团都没有的大通铺,很是犹豫。后来我才知道,他行前得知要与许多人同走山路,头就有些大,后再看了网上的《遍路道具和用语解说》,更感麻烦。依他的认知,寺院就是行葬礼的地方,象征性地拜一下就行了,无须逐一巡礼。至于纳经所的戳记,托人代办亦可。更何况,四国另有别格灵场二十番,加上金刚峰寺奥之院和京都东寺,总一百十番,是真言宗弟子一生必到之地。我们这趟不过小意思,用不着这么认真。若非终究是期待与女友独处的,加以崇拜推理小说家斋藤荣的《四国杀人遍路》,这些800年历史的山中寺院,是很难让他召之能来并本色出演的。我笑女孩有点强人所难,原本休假是可以有许多选择的。这次女孩没有回答,男孩本不说话,并一路都是如此。好在山中朝暾夕曛,各为姿容,风过古木,亦足动听,倘再有几分道心,则不仅聆之耳清,还能静心,寂寞也就没有了。

第九天,在往香川遍路朝圣资料馆去的路上,我们遇到一位老者,道地的白衣印满八十八寺的朝庙歌,歌上满是戳记。与他交换巡礼札,竟是一色纯金。我顿时肃然,忙称“先达”(在灵场会本部获得指导初心者资格的遍路前辈)。女孩不解,向老人打听。原来,这巡礼札不仅让人书写氏名地址,每到一处,投入纳经箱,或充作名片,与同行交换,“依遍路的次数,札纸的颜色也不相同,头一回用白色,然后依次绿、红、银色,从第50次到第99次,才用金色”。“那超过100次呢?”女孩问,“用锦缎。”我思忖这有点像“先达”,也依巡礼回数分出七等,直至“元老大先达”,于是向他请教遍路的心得。“就在行走本身呀。若行走中能有所悟,就不枉遍路吃苦。”老人笑道。“那为何要重复走呢?”女孩抢着问。“因这烦恼密接的人生啊。你每走完一趟遍路,就会以为自己的身心已经平复,可不久新的烦恼来了,你的修行不足以挣脱它的缠缚,可不就得再来遍路,重新体会大师的慈悲。”老人稍稍提起声调,“就这样,直到你真正找到压力释放的道路为止。”老人的意思显然是,他不是在重复遍路,他的每一次出发,都是新上路。

女孩唯唯而退。晚上,我们对坐而谈。说起日本的佛教徒,虽宗信不同,对最澄和空海都很崇拜。因为与奈良僧侣每借政治扩大教团势力不同,继之而起的最澄和空海能不与其事,山中建寺,是为“山岳佛教”。尤其空海,自23岁就确立以救济众生为一生志业,所以创立的“东密”佛教,比之最澄的“台密”尤见包容的广大,在民间的影响也更大一些。一旁好久没吭声的男孩,此时似有所感,幽幽地叹道:“大师圆寂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就要去旅行了’,或许这是他的遍路吧。”这样的感叹,让人一时无话……

回到东京,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精神被洗涤的舒快,耳边似总有梵音密咒伴随。说实话,自己去四国,原本冲着金刀比罗宫和金丸座,现在,心中竟能生出一种通天彻地的静来,这全要感谢遍路。尤其是,当人渐失内心的平静,想要寻一种仪式,行苦笨的功夫,遍路真是一种太好的修行。看看今天的世界,到处是不知何求的迷失者,有人为失败烦恼,有人为成功烦恼,如此得也忧未得也忧,何尝不是空海大师要破斥的妄想、执着与贪嗔痴?我辈俗人,自难像大师那样洞穿一切,然后芒鞋破钵,行脚十方,有时,反不免受制于五欲六尘、名闻利养,但饶是如此,在身体力行中体悟大师发菩提心、脱众生苦的情怀,终究是可以获得些许走出小我的力量的。

那一年交秋早凉,等我休假后回来日本,女孩的信早到了。她引男友的话,称这趟遍路是“疗愈之旅”,我因此得知这个早稻田高材生深在的精神重压。原来,他这样名校毕业,入一流会社,应该能一生无忧,但泡沫经济改变了一切,而日本企业由传统的重安全第一、轻风险管理,不得不改宗欧美新自由主义,更让许多人不能适应,“受挫一族”就此产生。他程度深些,属“惊呆一族”,一度严重到与人沟通都有困难。“其实他的业绩很好,但也许是太好了,反而带来问题。”女孩写道。几年前,精神病医生田泽静夫揭出日本人新患一种“午餐同伴合并症”,是说因焦虑找不到共用午餐者,只得找理由一人独处,甚至躲入厕所,是所谓“厕所饭”。“这样的焦虑后来也降临在他身上。他觉得一个人用餐固然很没面子,但与人一起吃,又实在不知道该聊什么,所以很痛苦。一段时间,只整天宅在家里,看十点后的深夜剧。”

我明白了女孩的良苦用心。所幸,经此遍路,在同行者为死去亲人的祈福中,乃或在那位老人不经意的开示中,他体悟到了生命的意义,找回了“初心”的平和,这真应了“大道得自心死后”的古话,好不让人欣喜。我给女孩回信:“愿我们从此能体会束身修行洗涤心源的重要”,心里则提醒自己,其实,走没走过遍路并不重要,只要明彻其意,则朝山、受戒、讲习是修行,礼佛、诵经、拜忏是修行,线香一寸,净水一杯,早晚间收摄身心,只五分钟的处静自检,也是修行。而倘无这份明彻,虽早诵晚课,远赴伽耶城、蓝毗尼园,也不能让人妄念不起,顿生法喜。因为大师的教导,贪世间法是贪,贪佛法也是贪。

我的体悟,真正的遍路可能更在心里。因为人走向内心的路,远比走向外部世界的路要悠长艰难得多。可能格于体例,这层道理,近藤喜博的《四国遍路研究》和佐藤久光的《遍路巡礼社会学》都没有说。反倒是时下的日本,到处可见“遍路与女性”、“遍路与美容”这类浅俗的邀买噱头。我问他们是否看过这些书,又是否关心这些事,这次回信的是男孩,只简短的一句话:“就不看不问吧,因为我每天都在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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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愿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在世富贵全,往生极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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