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艺术精神 |
 
我们将中国文化与西洋近代文化相比,便可以看出西洋近代文化中科学精神渗透到文化之各方面,而在中国文化中则艺术精神弥漫于中国文化之各方面。 西洋的哲学重思辨,重分析。中国的哲学方法重体验,重妙悟。艺术的胸襟是移情于对象与之冥合无间,忘我于物,即物即我的胸襟。艺术的意境之构成恒在一瞬,灵感之来稍纵即逝,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中国哲学方法上之体验在对此宇宙人生静观默识,意念与大化同流,于山峙川流鸟啼花笑中见宇宙生生不已之机,见我心与天地精神之往来。这正是艺术胸襟之极致。中国哲人之妙悟哲学上至高之原理,常由涵养功深,真积力久,而一旦豁然贯通,不待推证,不容分析,当下即是,转念即非。这正如艺术意境之构成,灵感之下临子一瞬。 艺术是以物质界的形色声音象征吾人内心之精神境界,艺术作品也就是吾人内心精神境界之客观化—— 吾人内心精神境界在物质界投下之影子。所以艺术创作即是沟通内心外界,精神与物质 ,超形界与形界之媒介。艺术精神融慑内心外界,精神与物质,超形界与形界之对待,而使人于外界中看见自己之内心,于物质中透视精神,于形而下中启露形而上。而中国主要哲学儒家哲学之内容正在合内外之道,和融精神物质之差别相,于形色中见性天,即形下之器以明形上之道。中国的道家哲学亦以道为无所不在,而不以之为超绝,要人于蝼蚁稊稗中见生天地之原理。儒道二家正同是最含艺术性的哲学学说。 中国缺乏纯粹自然科学,然而中国医学亦中国文化之一主要方面。中国之医学不重解剖,治病不用温度计等客观仪器以测验病状,但凭切脉与望气色似极主观的方法,而善医者即能透识病原,起死回生。这正本于善医者以手切脉,即以自己生命之情移入病人生命与之冥合无间,指腕相触 ,血脉同颤,遂能知道病之症结,不待 x光而如见肝肺。这正是艺术化的医学。 中国宗教对中国人生活之重要亦不似西洋宗教对西洋人生活之重要。 中国原始信天之宗教,孔子以后即在上层学术文化中失势,而代以祖先之宗教。但是中国圣贤虽教人尊祖祀先而于鬼神之存在却并不加以肯定,但言祭神如神在,重在教人于祭祀之际于先人“ 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入室俨然必有见乎其位,周还出户肃然必有闻乎其声,出户而听,忾然必有闻乎叹息之声” (《礼记 - 祭义》)。[ 注 】这全重在使子孙之精神与父母祖先之精神宛然再遇,使子孙不忘所自生,反本复始,民德归厚。而祭祀之中重事死如事生,如闻其声,如见其形,正是一种用艺术的想像于道德陶冶之中,使祖先之宗教成为诗的宗教。 中国文化中传统的人格理想是圣人,圣人是各方面精神能和谐圆满发展至于极致的人,所以修养之重致中和,而中和正是艺术中所谓复杂中之统一。中和是合刚柔之相反而统一之,所以君子比德于玉,温润而又坚刚。人格之和谐完满的发展恰如音乐之高下抑扬韵律天成,所以孟子比孔子为金声玉振,而圣字亦从耳,六德仁义圣智中和之教原为司乐所掌。中国文化中之理想人格是含音乐精神与艺术精神之人格,所以中国之道德教育是要入由知善之可欲,进而培养善德,充实于外,显为啐面盎背之美。中国之最高人格理想正是化人格本身如艺术品之人格。 中国政治之最高理想是大同之世,协和万邦,四海一家。家庭之本身即一自然艺术品,“ 妻子好合,好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在家庭中有无声之乐。中国哲人欲以家庭之精神运用于政治,化国与天下中一切人之关系而成为父子兄弟的关系,这正是要使天下人好合如鼓瑟琴,令世界交响着无声之乐,而化整个人类成为一部交响乐队,这正是中国人的艺术精神之最广大的作用。 当此世界沦于浩劫到处交响着的不是音乐而是炮弹的可怖声音的时候 ,使我们怀想着中国之伟大的政治理想,中国文化中的艺术精神,同时想到艺术精神本身之可贵,亦同时想到中国艺术家的责任之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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