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站起身来,发表了一番演说。他热情地赞扬了教师的教学技巧——这时那位名叫张腊梅的年轻教师腼腆地向市长表示感谢——孩子们取得的明显进步和成绩,以及SOHO中国基金会有益的尝试。
当他不长的演讲结束时,他亲切地摸着一个身旁少年的头:“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年紧张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你是潘石屹先生!”
他和我们一起听了这节美德课。课堂以一首教人整洁的旋律简单的歌曲作为开始,其间使用了Windows操作系统的投影和印刷着精美图片的画册,孩子们还拿出了自己的画作,互相点评。他们身着白绿相间的校服,脖间系着红领巾,表情是少年特有的严肃紧张,坐下时双臂叠放在课桌上——潘石屹的夫人张欣在坐着时也是同样的姿势。
“我们要爱清洁,讲卫生,成为干净的人”,这首只有三句歌词的歌是整节课的主要内容。孩子们努力去想老师提出的这个问题:要怎么做才能成为一个干净的人?
“早上起床要刷牙、洗脸。”
“晚上睡觉前要洗脚、洗脸、刷牙、洗手。”
“饭前饭后要洗手。”
“回家要换穿上拖鞋。”
一个意外的回答是:“帮爸爸妈妈擦车。”
“哦,你们家已经有车了啊?”老师问他。做出这个回答的男孩一脸得意地坐了下来。
另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是,当老师问,“为什么蚂蚁爬到了小明的身上?”
孩子们回答说:“因为他吃了蛋糕,蛋糕的香味吸引来了蚂蚁”,而不是正确答案:小明吃完蛋糕之后没有洗手和洗脸。对孩子来说,重点是蛋糕的香味,而不是吃完美味的蛋糕之后还要洗手。在孩子的信息处理功能中,他们选择优先处理了美味和香味——在另一所小学的关于“责任感”的美德课上,有更多让城市的听众觉得匪夷所思的回答,在回答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有责任感的人这个问题时,孩子们给出的答案包括:“桌子上有水果和薯片,我们应该选择水果”,“不能把别人的书包扔了”,“抱好小妹妹,不能把小妹妹扔在地上”。
安静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人都开始笑。他们是来自北京的房地产大亨潘石屹、张欣夫妇,天水市主管教育和文化的郭副市长,SOHO中国基金会的成员,以及来自北京和香港的记者——他们以 “潘石屹的朋友”的身份,来观看这位地产大亨在自己的家乡所做的尝试。
这项在潘石屹的老家天水的尝试开始于2008年,发展到现在它可以清晰地被概括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选拔小学老师到北京接受“美德在我心”辅导员培训课程;第二部分则是SOHO中国给在天水开始进行美德课教育的学校捐建卫生间。接受过培训的教师回到学校之后,要在自己本来承担的教学任务之外,负担起“美德课”的教学内容。按照潘石屹和张欣的设想,这些课程适用于从学前班到三年级的小学生。课程的设计根据教学者提出的19个美德制定,每一个美德包含10节课的教学内容。在开办了美德课的学校内,美德课被设定为每周一节,通常和传统的“思想品德课”放在一起。毫无疑问,教学方式活泼的美德课得到了更多的欢迎。一位老师在抱怨思想品德课时说:它的教学内容太抽象,其中有一条是“热爱社会主义”,可是社会主义是什么,邓小平都没有搞清楚,不到十岁的娃娃哪里懂,“小学生别说背,念都念不下来”。
到目前为止,按照SOHO中国基金会提供的数字,他们已经为天水地区培训了200位老师,这些老师在为2万名小学生开设“美德”课;与此同时,他们在10所学校修建了大城市标准的卫生间:拥有冲水系统和洗手用的按压式水龙头。这些洗手间是真正的惊喜,此前从未有人做过类似的尝试。天水郡小学的校长鱼天来描述说,孩子们在洗手间建成的最初的日子里,总喜欢在课间时排队去参观,即使他们并不真正需要去,“就像逛商场一样”。修建这些厕所的成本是180万,每个洗手间18万;每个美德老师的培训成本则是1万。
这项在外人看来奇怪的带有社会实验性质的慈善项目由SOHO中国基金会主持。尽管SOHO中国基金会在2005年就已经成立,但是最初时它并没有选择这条独特的路径来进行慈善实验,相反,它和大多数慈善机构一样,仅仅是简单地“直接捐款给各种机构,捐赠方向也很庞杂”,SOHO中国基金会的秘书长,同时也是SOHO中国有限公司高级副总裁许洋说。
这段经历被张欣介绍为 “走了弯路”。她是中国最著名的女人之一,曾经被《福布斯》杂志评为全球最有影响力的女性之一,尽管童年时生活在北京,声称自己“十几岁才第一次坐了电梯”,但在接受了西方教育,成为一名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家之后,一直以西式精英的姿态出现在公众面前。“我们有一颗热心,但是不知道从何开始,只能找一些慈善组织捐出一笔钱。但是每次我们这样做的时候,却不知道是给这个社会带来了好处,还是坏处,是多制造了一个贪污和腐败的机会,还是真正给了需要的人以帮助。”张欣说。和大多数开始有心做慈善的人一样,他们发现自己能够信赖并且可以看到效果的慈善项目总是处于稀缺状态。
而且,随着每个人对“慈善”的理解发生分歧,厌倦感总是难以避免地发生。潘石屹是一群中国企业家发起的慈善组织阿拉善SEE生态协会的早期参与者之一。但是随后他就对这种旨在治沙的慈善举动丧失了兴趣。他认为这种同自然的对抗更多是象征性的举动,而难以带来真正的改变,与此同时却有更多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需要去帮助。他开始只交纳组织章程规定交纳的钱,而缺席各种组织会议,为此王石还特地找过他,“他跟我说做慈善不仅仅是捐出去一笔钱就算了,还要自己时间和精力的投入”。但是潘石屹显然希望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其他地方去。和SOHO中国的房地产项目一样,他也希望自己在慈善上的作为能够与众不同,并且最好能够产生最大化的效果。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经历了SOHO中国在香港的上市——这让潘石屹和张欣一起跻身中国大陆最富有者的行列;他们也先后获得自己的信仰,中心位于以色列海法的巴哈伊教吸引了他们。于洋说,在SOHO中国上市之后,潘石屹和张欣还专门去了一趟海法,“向一位智者请教,如何对待天价的财富”。生活在北京的一位欧洲女士编写了一套精美的美德教材,希望让全世界的儿童在接受美德教育时使用。当张欣和教材的编写者成为朋友之后,这位女士恰巧与潘夫妇有共同的信仰,她和先生潘石屹开始感觉自己可能找到了独特的慈善之路。他们帮助这位雄心勃勃的欧洲女性将她的美德教师培训成本降低,然后用在潘石屹的家乡天水。
潘石屹在这座拥有漫长历史的城市生活了十多年。在传说中,天水是伏羲的诞生地,杜甫也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它还拥有中国四大石窟之一的麦积山石窟。但是整个中国的现代化过程,也是这座西部城市不断滑向贫穷的过程。潘石屹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是在贫穷中度过,一直到现在,在某些玩笑中,他仍然会被善意地嘲笑为“农民”,因为他的口音、他平易和善的态度以及他同样以土地为生的职业。
他的童年和少年始终生活在一种对物质的向往中。在问及他认为在一个人的少年时期,最应该被提供怎样的帮助时,他的回答是,在自己的少年时期,他希望得到的是食物、温暖和机遇;但是他认为现在天水的少年们最应该得到的是关于人类基本美德的教育——正好像他们正在做的那样。
尽管到今天他已经成为中国商业的符号人物之一,他的脸是媒体上辨识率最高的面孔之一,走在大街上会有人要求同他合影,在故乡的乡间道路上,会有认出他的果农向他赠送水果,但是他却仍然难以忘记自己目睹和经历的人类斗争。那些残酷的场景曾经在整个中国大陆上演,比如文化大革命期间人对人的残忍,甚至之前中国乡间几个家族之间的武力争斗。
大家族之间因为利益分割的争斗一直延续在整个中国历史中,他们能够因为水源的分配而刀枪相向,也能上演中国版本的罗米欧与朱丽叶故事,甚至会因为“你家的鬼跑到我家”这样的事情争吵多年。
如今的潘石屹觉得,只有“美德”可以解决所有这些问题。有时候这会让人讽刺般地想起查尔斯·狄更斯笔下试图通过美德来解决非洲的贫困和亚洲的战争的慈善家;关于“美德”的琐碎事例也会让人想起蒋介石曾经雄心勃勃发起的“新生活运动”,但是潘石屹表现出的真诚却让人不能仅仅以嘲弄的态度漠视了之。他只是一名商人,不是职业的非盈利组织工作者,也不是拥有莫大权力和资源的政治家,但是他愿意去做一些尝试和改变。
他选择以教授“美德”这样的方式进入,同时也因为他认为这才是教育系统最需要的东西。政府和其他慈善组织在建设和捐建校舍上从来都不吝啬,“硬件已经很好了,需要的更多的是软件上的改进”,张欣说。
地产大亨很快就在一次饭局之上说服了天水市主管文化和教育的郭副市长。接下来,顺理成章,SOHO中国基金会的这个动议得到了整个天水教育系统的支持。美德课被排进了课程表——这对许多慈善组织的教育项目而言是梦寐以求之事。
当潘石屹因为看到厕所太脏——这在中小城市的任何地区都是如此,又想到“整洁”是要被教授的第一个美德,因此决定在天水的十所学校捐建十座现代化洗手间时,教育系统甚至拿出一部分钱修建水塔,以解决洗手间冲水系统的水压不够问题。他有效的让自己原本孤立的慈善行为融入到了一个已有的系统之中——在他们借助这个完备的官方系统之前,潘石屹形容说,当他们开着车走在天水的乡间道路上时,内心满是忧愁,“那种感觉就像是老虎吃天,无处下口”。
和这个系统融为一体可能也是他们能够取得有限的成功的关键。做到这一切需要一个开明的市长、开放的教育体系,以及他们对潘石屹和张欣的更多期待。他们希望这个城市诞生的最著名的商人能够用更多的力量来帮助整个城市。
在潘石屹的故乡村落,邻人们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表达对潘石屹式成功的期望:不止一户人家把自己逝世长辈的坟墓建在潘家祖坟的旁边。他们认为这里风水好。尽管潘石屹和张欣一直努力提倡,在建设物质文明的同时,要完善人们的精神文明,但他们并无力阻止人们对物质成就的向往,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这种物质崇拜的一部分。推动精神和物质的同步发展,这也是SOHO中国基金会选择进入教育领域的原因。这个全部工作人员都由SOHO中国员工兼职的基金会有着更长远的目标,那就是改革整个中国的教育体系,让它更加人性化和合理化。但是对物质的推崇已经无处不在。在他的故乡,和在其他地方一样,潘石屹的面孔能够成为最有说服力的通行证。他是物质上成功的标志。走到哪里,人们都愿意跟他合影,而他也乐于满足这种简易需求。他要不断地跟人谈话,回答关于房价的问题,面带笑容听取野心勃勃的建议。从酒店到机场。
在天水,他和张欣要考虑很多问题:卫生间内的水龙头是不是要从按压式的换成普通的旋转式的,因为很多小孩子力量有限,简直要用打才能按出水来;新增的卫生间必须要使用旱厕了,因为有些地方根本没有地下排污系统;洗手间的门把手需要换掉,因为它的高度正好和一个孩子的头齐平,太容易把孩子碰伤;美德课教材中的“Grace”格蕾丝太绕口了,是不是有必要管这个虚构的女孩叫“蕾蕾”……
与此同时,他用手机同自己在北京的同事保持着联系,然后慢条斯理地宣布:他们的前门项目租金价格已经是“中国之最”。接下来,他读出手机短信:另外一块他们参与竞拍的土地则被一家籍籍无名的地产公司以天价拍走——第二天报纸的标题是“北京又出单价地王,奥运村乡地块拍出19.6亿天价”。而“决定一个房价的是它的城市面积和人口密度”,他对向他请教房价问题的天水精英们说。
在教授“整洁”这个美德的最后一课上,短发的美丽女教师说,整洁是什么,它是干净的身体、干净的衣服和清洁的环境,但是仅仅做到这些还不够,我们要拥有纯洁而干净的心灵,这才是真正的整洁。她问台下的所有人:我们应该如何拥有纯净的心灵呢?
这时后排的听众都开始鼓掌。那些仍然拥有纯净心灵的孩子们可能对此大惑不解,因为他们还看不懂教材上的“如何使用冲水马桶”,也还不明白什么是“沙拉”。“其实我们从中得到的更多。我们在教孩子们美德,但是我们自己也在不断告诉自己,什么是勇敢,什么是责任,什么是耐心……”张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