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中国人的节日焦虑因何而来 |
 
最近十来年,中国人产生了一种节日焦虑,其中以春节前的焦虑为最。每逢过节,大家总对节日有许多非议。比如,圣诞节、情人节一来,有关“洋节是文化侵略”的讨论就热起来。一到春节,关于央视春节晚会等的争论又生,今年外加山寨文化。 而我在美国生活十几年,在日本也住了一年,基本见不到这样的现象。比如,美国的节日非常多,圣诞节、感恩节、万圣节,乃至更现代一些的父亲节、母亲节、情人节、马丁·路德·金节等等,虽然眼花缭乱,但大家一到节日似乎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对自己的节日这样有信心,对外来的节日也就张开双臂欢迎。在全球化时代,过外国的节日也是时髦。比如,每到春节时刻,妻子就要跑到女儿的学校给孩子们讲中国的节日和文化。去年我带女儿去波士顿音乐厅欣赏古典音乐,发现演出是在旁边的小音乐厅,主音乐厅被中国杂技给占了。那时我才意识到:春节快来了。 两相对比,我得出一个也许是过于简单化的结论:不管本土的节日还是引进的节日,中国人对节日越来越不满,甚至有些人一到过节就担忧,就在报纸上写文章抱怨。这说明中国人已经感到节日不能反映自己的价值观念。 为了说明这一点,还是讲个美国生活中的例子。不久前过圣诞节,我们全家虽然都不信基督教,但妻子还是带着女儿到教堂里看了一下,发现牧师在那里回顾圣诞节的历史:中世纪城市中商人力量崛起,赚了大笔的钱,而且大家都是基督徒,到了圣诞就颇为奢侈地庆祝。但他们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毕竟城市里饥寒交迫者遍地都是。如此过上帝的节日,死后还想进天堂吗?这种罪感和焦虑,促使他们把这个节日变为和穷人一起分享“上帝的荣光”的时刻:给穷人礼物、救济。毕竟大家都是上帝的孩子。 这种历史记忆是否准确倒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人们选择了这样的记忆。美国的街上教堂比超市还多。你可以想见,圣诞前后,有多少教堂聚集着多少善男信女来听类似的故事。而且,圣诞节前一个月,办公楼的前厅、超级市场门前、健身房入口……到处是给穷人孩子捐献圣诞礼物的箱子,而且都装得挺满。大街小巷,许多人穿着圣诞装募捐。去年老布什夫妇这样带头上街,还上了电视。我感动之余,想教育一下女儿,经她同意后给几个无家可归者救济中心打电话,希望圣诞之夜能带女儿去服务。结果对方并不是很热心,不太愿意给我明确的指示。后来经美国朋友点拨才明白:那种地方圣诞节不要去,因为人们到这个时候都善心大发,纷纷跑去服务,导致这些救济中心服务人员过剩,连停车场都占满了。这时去只能添乱。 明白之后,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受教育时背诵的话:“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我这个人圣诞节突然积极起来,是不是因为平时好事做得太少呢?不过,不管怎么解释,人家的圣诞节反映着人家的价值观念,所以全社会有一种气氛,乃至把我这个外国人也感染了。 中国的节日,则大多没有这种气氛。二十年前北京的朋友们开玩笑说:“过节不过是大家找个借口一起吃一顿而已。”在经济不发达的时代,上馆子解解馋也许还算生活中的一个小亮点吧?在还要挨饿的日子里,这当然是个盛典了!如今丰衣足食,甚至卡路里过剩,节日也越来越多,大家还是那么个过法,心里自然若有所失。 如今大家为什么对春晚这么有气?春晚实际上也是一餐,满足感官而已。而且这种满足,是填鸭式的,即人家往你耳目中填什么,你就消化什么。吃不饱的人看着被填的鸭子也许还羡慕,吃饱了的人谁愿意当那只鸭子?节日是一个社会重申自己的价值的时刻。这种重申,需要每个人的积极参与,而不是被动地接收。 去年妻子在圣诞节前去了一次教堂,发现并不是牧师讲,而是每个人上去讲一小段,以纪念自己心目中的一个人。她的奶奶几年前去世,于是她看人家讲,自己也忍不住上去讲: “我奶奶一生命最苦,当年被卖作丫环,后来嫁给主人;可惜刚当上太太,又成了‘地主婆’,跟着爷爷挨斗。总之,什么样的人倒霉她就当什么人。不过她这一辈子,从来不抱怨,对谁都谦让,下农村吃不饱,把饭都让给爷爷,自己耳朵都饿聋了。她去世时我不在身边,也未能把女儿带回去让老人家看一眼自己的重孙女。我总是对她充满歉疚。不过,她这一无所有的一生也许很富足。她总是充满对别人的善意,别人为她做一点事情就受宠若惊。她内心更多的是感激而不是怨恨。我希望为她祈祷。我常和女儿说,我奶奶信佛,相信来世,也许她已经转世为一个别的什么动物。所以我们对动物都要好。有时我看着自己养的鱼还和女儿说:也许这就是我奶奶吧?一天早晨起来女儿叫我:妈咪,你奶奶饿了!” 说到这里引发哄堂大笑。事后许多人走过来说:“故事很感人,我为她祈祷。你的鱼还活着吗?” 看看,按说这本不是我们的节日。但是,在这种氛围下,你会突然有参与的欲望。当你真参与时,你就通过这个节日表达了自己的价值,这个节日也就变成了你自己的了。 所以,当我们面对春节时,每个人都应该好好想一想:我们想用春节表达什么? 作者简介:薛涌 美国波士顿萨福克大学历史系助理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