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遇险,让我更加确信,儿子可能就是森林中觉知的辟支佛了。
入夏以来,温度迅速飙高,室内闷热,让人受不了,向西的房子,有如火炉一般烧烤,窝居家中,连穿一件无袖,薄如蝉翼的衣服,都显得有点多余,整个人跟着昏眩起来,老是天旋地转。此时,消暑的最佳方式就是把整个人埋入只有十八度C,冰镇、冷冽的寒溪之中。
大树密布,阴森蓊郁的森林,离家不算太远,大约只需一小时车程,就可以幸福的吮吸到甜甜带着花香味的阴离子,曼妙悠游於眼耳鼻舌身之间,在鼻脑之际晃动,有提神之效,淙淙的流水,时而幽幽,时而激扬,我们一群相交十多年的老友,年年游走於加走寮、崆峒、桶后等溪流之间,佯装流鱼,在溪流中载浮载沉,快乐一夏,森林内的流水,水质澄澈,山水美景浑然天成,镶嵌时间符码,动辄千万年,凝聚虚实的巨岩插入水中,倒影成诗,芬多精发散,直逼脑门,人烟罕至,更得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除了儿子,嬉游者的平均年纪直逼六十大关,可是玩起水来,身手矫健,个个不服老,狂笑震天,出水入水利落,宛如蛟龙。
参天的树,啁啾鸣唱的鸟儿,飞舞的蜻蜓,斑斓的蝴蝶,时而涓涓,时而狂放的流水,让人卸下心防,徜徉在青绿之界,更喜欢在溯溪时沉默不语,聆听红尘之外的梵音清唱。
食物自备,玩累了,各自选择一处私属圣地,坐定下来,配合大地音律,潺潺水流,骚蝉嘶鸣,几声破空而出的苍鹰低语,浪漫用餐,真是幸福,因为没有多少人可以坐在哗哗流过的洁净长河中,把精心准备的食物,一口口化成养分,吞咽而下,让食物顺着食道而下肠胃,快意漫游。
午餐之后,意念开始迷蒙,眼皮重了起来,许是周公遣人召唤,昏昏欲睡,儿子最是精明,闷不吭声就举步涉入冰凉,躺于激流中突出的一粒巨岩上,合上眼,让梦与意象交叠,在激流奔腾呜咽中修行广长舌禅,儿子听着听着竟打出规律的鼾声,长长一小时,得了许多开悟。
当天下午有约,我只能享受半天自在舒适,向友人们告假,携子先行下山。
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条是山路,另一条原来的水路,山路近多了,我们选择它,却因而误上贼船,闯出意外的惊险邂逅。
我根本不知道年久失修的山路早已柔肠寸断,冒险攀爬上了六十度角的斜坡,眼前的景象令人吃惊,放眼望去,断崖残壁,最深处有十多米落差,稍一失足,可不得了咧,我佯装镇定,气提丹田,大呼一声:“走吧。”
破碎的山径,大窟窿挡道,我探了探头,幽幽深渊见不着底,只能巍巍颤颤的攀附突起的树根,一步步的,小心翼翼的爬行而过,下脚处,必须暗自量量长宽,立於一粒突出的石块之上,再下脚,有时两根树根,与我大步向前的直径同宽,就得用力伸长,真是险象环生,好不容易两人通过关卡,但已冒出一身冷汗。
“怕不怕?”
我的语气平和,却是强装的镇定。
“有什么好怕的!”
儿子比我更会假扮,彷佛航行的船长,指挥航向,下一关,他志愿当前锋,职司保护我的安危,可是眼前的景状是险象环生,我哪敢让小卒成先锋?
儿子执意而为,一溜烟卡在前方,并且在第二道关卡前停了下来,要求我跟他这么做,他示范一下动作,要求我跟着做一次,通过检核,方准放行。
动作干净利落,倒似练家子,我索性让他表现,毫不迟疑的跟着他缓步前进,只是心中的惧怕从未消散,走没几步,眼前又是一段断崖,我倒抽一口气,口诵阿弥陀佛,心想万一不慎滑了下去,可是会要人命的。
我怯步,本能后退,儿子勉强挤出笑容,他说:“不险的。”事实上,早已进退维谷,根本不可能折回溪谷,只好前行,硬着头皮,依着树根,一步一步来,在悬空处找着立足点,慢慢吞吞的移向对边。
正当脑袋运转快速,思绪飞驰时,一个踉跄,失去重心,抓稳的树根被我硬生生扯了出来,半个身体在腾空摆荡,任凭我怎么使力也构不着地,牢固抓着树根的手,开始因为乏力有些松脱,儿子找着一截木头,惜差半寸,好几回差一点抓住,却都徒劳无功,正当我快气力放尽时,儿子奋力构住大树,身体向前延展,用手擒住我的衣角使劲拉了过去,我顺势攀住另一个大树根,化险为夷,逃过一劫。
“小心,小心。”
儿子显然吓了一大跳,却又不动声色回头照应我,细心提点我如何做好每一个动作,并且嘱我老了不要太逞强。
就这样,一对父子,在荒郊野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处,为了一条回家的路,与生死相搏,想来还真可怜,即使怕彻心扉,也只能果敢向前。
陷阱沿途设下,原本只有咫尺的路,竟成天涯,彷佛无止境的不归路,或者有如迷津一般,一直停在原处打转似的。
儿子发现我的紧张,再度安慰起我来:“马上到了!”嘿,这话不是应该由我来说的吗?怎么换成一个小孩,禅僧似的,用温柔的话语安顿起我来了,我点点头,示意撑得住,他才放了心。
野径的景致优美,微风从树梢滑落,穿过细胞中的每一处微小粒子,淡淡的草香中夹着柠檬味的气流,虽说可以慑住因畏惧而产生的小鹿乱撞,却无暇欣赏,我只盼带着儿子脱险早归,大约花了一个多小时,终於挣扎出树精灵的囚禁,回到停车处,可是双腿早已不争气的瘫软,儿子倒是禅定,让我惊觉他的大气,心想真是少年英雄。
可是一到家,见着妈妈,马上泄了底,原形毕露,他很惊骇莫名的告诉妈妈,怕死了,恐怖得不得了,可是为了保护我,只好硬充英雄。
真是难为他了。
可是早先一刻,他的的确确像一尊如假包换的辟支佛,在森林中庇护我的安危,自然圆成,度过关卡。
夜里,那个吓坏了的小孩,居然流露出卓别林式的幽默,悄声邀功:
“无论如何,我还是救了爸爸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