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垂死之家」生命之旅:死亡,让幸福的余味不散 |
 
《康健杂志》记者林芝安利用年假, 远赴印度「垂死之家」当志工,照顾印度垂死的病人。 这段时间,她协助喂食、按摩长期卧床的婆婆,也眼睁睁看着死者一一抬出,但她却带回影响一生的悸动,就在最接近死亡也最接近欢笑的地方。
一提到印度,你想到什么?是壮阔的喜马拉雅山群、孕育印度文明的恒河,还是千古传颂绝美爱情的泰姬玛哈陵?
剥开印度宗教灵性浓厚、充满神秘的面纱,真实而赤裸的另一图像是贫穷、脏乱、人群杂沓拥挤、空气污浊、四处响起的尖锐喇叭声,以及巷弄间令人作恶的气味。
10月初,我来到了印度加尔各答,一个风华褪尽的大城市。
这里拥有全印度唯一的地铁设施,竟是美国《时代杂志》笔下「全世界最悲惨的城市之一」、「亚洲传染疾病的最后基地」。文学家马克吐温描述:「这里炎热到足以将黄铜门把溶化」。
印度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波尔说得露骨:「这是个令人憎恨的城市」。
加尔各答令人又恨又爱。
隐匿在加尔各答最脏乱吵杂的市集内,却矗立着一座以人道关怀闻名国际社会的收容所──垂死之家(the home of dying)。这是曾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特里萨修女生前所创设,她希望让濒临死亡的穷人,有机会得到一些温暖与爱,平安离开人世。
每年,数以千名来自世界各地志工,不分宗教、年龄或职业,到这里服务,学习付出与爱。
我们一行10人,经历和平服务团甄选、训练后,自费来此工作12天,也是这里几年来难得一见的大批华人脸孔。
爱,得从一个人身上开始 我们必须在爱之中成长,为此我们必须不停的去爱、去给予,直到成伤,以非凡的爱去做平凡的事。 ──特里萨修女
踏入垂死之家那一剎那,我几乎窒息。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消毒药水味,混杂着呕吐物与排泄物的难闻气味,眼前一排排床位上躺着瘦骨嶙峋的病人,有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有的瘸着一条腿在地上爬行,或以呆滞涣散眼神望向你……
还来不及安置内心冲击,我警觉到必须立刻进入状况,因为在这里不会有人要求你做什么,修女也不会分派任务,而是哪里需要人手,就自动上前去做。
垂死之家分为男女两区,各50个病床,收容一些生命垂危的游民,多由修女、修士或志工到街头寻找带回来,然后提供食物、清洁身体、处理伤口或一些简易的医疗处理。
当我脑中一片空白呆立在走道上时,有位修女正打算喂一个老婆婆吃药,我赶紧趋身向前帮忙。
老婆婆看起来十分瘦小,我一碰触到她时吓了一跳,因为她身形萎缩像个小孩,背部有脓疮,我必须小心翼翼抱她起身,免得弄伤她。她头发凌乱,身体有股怪异味道,当时我不免畏怯,毕竟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贴近这样一个陌生婆婆。
费了一番力气顺利扶起后,怕她摔下床,我只好紧贴在她身旁等修女喂药,那时脑中冒出的唯一想法是:我很不孝顺,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亲昵地对待我的父母。
特里萨修女曾经说,爱远方的人很简单,爱与我们同住或就住隔壁的人却不太容易,爱得从一个人身上开始。
飞越千里来到印度,眼前这位气若游丝的老婆婆,于我,是个起点。我拿着破布,边帮老婆婆擦嘴角唾液边想,有一天,我的父母也会又老又病,慢慢走往人生尽头,我感谢她给我机会练习。
第一天工作难免身手拙劣,看着其它国外志工忙进忙出,也只能私下观察可做什么。这时,瞥见一位志工在隔壁床按摩病人,想起出国前的行前训练,安宁基金会淑美老师曾教我们按摩方法。鼓起勇气,我用眼神试探一位病人,是否愿意让我按摩。
这里的病人多半行动不便,长期卧床容易肌肉无力甚至长褥疮,只要有空档,志工们通常会帮忙按摩病人手脚,伸展筋骨。
眼前这位妈妈看起来很和善,点头愿意让我触摸她。她右手有些扭曲变形,我先从左肩、左手臂开始,轻柔地一吋吋肌肤慢慢往下按摩,她好像有皮肤病,那时我也顾不了太多,心想待会儿再用药皂洗手吧。
按摩完约莫花了一个多小时,正准备起身离开,她突然拥抱住我,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跟她说明天我还会再来,她含着笑容,眼眶微红。我突然明白,原来人与人相处,语言并不重要,她听不懂英文,我也不会印度话,而在这一刻,彼此心意清清楚楚。
流汗、流汗再流汗 我们拥有愈多,我们所能给的就愈少。贫穷是绝佳的赠礼,因为它给我们自由,贫穷代表我们与天主之间,少了一些障碍。──特里萨修女
特里萨修女曾被赞誉为「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女子」,可想见,不乏各地捐款涌入,然而这里却谢绝一切现代化设备,矢志终生为「贫穷中最贫穷的人」服务的特里萨修女认为,要和穷人在一起,他们没有的,我们也不要有。
50年来,在这里工作一切维持原始状态,用双手抬病患去洗澡,百余位病患的衣服、碗盘也全部徒手作业,各国志工们来来回回端食物、捧水、换床单,人人汗如雨下。
「在台湾生活十分便利,在这里,从不断的体力付出中去领悟些什么,我体会到劳力的可贵,」团员之一权自强缓缓述说,这是他二度来垂死之家。
志工们坐在小板凳上,就着三大缸水,弯腰接力洗杯碗瓢盆,最后得有人负责擦干。洗衣更费力了,首先将堆成小山丘的肮脏衣物分类,沾染到排泄物的放一边,没有沾染到的另外放,分类时必须将充满恶臭的衣物凑近眼前观察,这些衣服床单几乎沾染各种呕吐物、食物、尿印、脓疮、唾液,组合起来的气味,笔墨难以形容。
洗这些衣物必须放强效消毒药水,志工们赤脚,用脚踩洗,再用清水反复冲净,两人一组,各执一端用力扭干。打开那些经常加入洗衣行列的志工手掌,赫见皱皮破洞,「洗毛毯最累,浸水很重,两个人一起拉上下5次,脊椎都在抖,」andrew自承热爱洗衣,可以享受team work的乐趣。
晾衣服更有意思,没有衣架衣夹这些辅具,在这儿晾晒衣服需爬到屋顶上,将衣物一件件摊开,整齐排好,靠天然阳光杀菌。挂在绳索上的床单,得视天候状况在床单两角打个小结,以免随风乱舞。
10月初的加尔各答艳阳高照,站在屋顶上晾衣服无须几秒,早已汗流夹背。
穿梭在阳台与一楼楼梯间取洗净衣物时,经常撞见志工阿得或小克陪着一位中风伯伯走楼梯复健,伯伯往上或往下跨一个阶梯需耗费数分钟,必须很有耐心等待,且随时注意避免跌跤,一场复健下来,十足考验体力与耐性。
而其实,在不断付出劳力、汗水淋漓的过程中,内心澄澈了,更能认识内在真正的自我。
认识自己,亲炙自我突破 在垂死之家,偏好哪类工作往往凸显自我某个部份,在濒临极限的同时,正亲炙着自我蜕变与突破。
虽然第二次来印度当志工,权自强坦言仍有某些限制未能克服,好比喂食,他担心病人吐得到处都是,「我仍然不敢去碰触恶心或肮脏的事情,譬如呕吐物或病人伤口。」他坦然接受自我局限,转而与病人更亲密肢体接触的工作,像是抱病人去洗澡。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踩上屋顶晒衣服时,双腿微抖,看着其它人脚步轻盈,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尽量不往下看。环境足以诱发更多潜力,在来来回回移动中,逐步克服惧高倾向。
「这趟旅程,是解除自己武装的过程,」成员之一小克语气坚定。刚抵印度,适逢雨季尾声,地上总泥泞不堪,他不愿穿球鞋出门怕弄脏,改穿凉鞋,又怕脚沾到污水,经常低头小心翼翼走路。
直到有一天,下工后回旅馆路上遇到大水,水深及膝,黄浊泥水不时飘过垃圾、动物尸体、甚至混杂着排泄物,在这完全没有排水系统的城市,一下雨,俨然走在纳莉台风过境的汐止,此时不管穿什么甚至赤脚都得涉水而过,把自己全然暴露在水里,「我身体和心理的武装完全解除,从此不再去注意踩到地上什么了,」任职于外商银行的小克淡淡笑说,学着调整自己去适应环境,从而也更认识自己了。
为了这趟旅程放弃工作机会的阿得,很少参与需团队合作的洗碗洗衣工作,大部份时间他照顾一位中风爸爸,短短几天,就获得病人信赖。
喜欢一对一照顾病人的阿得却意外发现,自己不敢碰触瘦到皮包骨的病人,「不知道为什么,碰到骨瘦如柴的手,我想到死亡。」
来印度之前,阿得自认不怕、也不在乎死亡,没想到,「触及别人的死亡,我会这么在意,」一回到台湾,阿得就抱着计算机,到花东偏远山区与中、小学生分享印度之旅,甚而讨论死亡议题。
生与死的对话 在垂死之家,死亡无处不在,往往今天照料的病人,过两天就消失无踪,平均半数病人在此步入生命终点。有两次,巧遇志工抬遗体从我身旁经过,死亡如此简单,一块木板与缠绕身上的白布就是人最后仅有的依偎。生与死,界线很模糊。
曾经抬过三位死者,才25岁的andrew感触深刻。
他第一次碰触死者全裸身体后,晚上洗澡时不自觉联想,「我知道,我这身体以后也会如此,以前我对死亡很恐惧,不愿想这些,现在,我透过皮肤去接触,原来死亡是这么接近,也这么简单。」
不论视觉、触觉或嗅觉,他对死亡的认知都与以往不同了。在停尸间,「类似爽身粉末飞到空气中,与外面燥热环境相比,这里格外凉爽冰冷,」推推鼻梁上粗框眼镜,andrew突然想起这冰凉小房间内一块招牌,上面写着:thank you to me to heaven,「我觉得这空间很可爱,有着死人与活人的对话,」andrew语气轻快。
就读嘉义大学国民教育研究所,小汶对生死观点也迥异过去。
她经常在屋顶上晒衣服,乘着微风,望见蓝天下,白色鸽子与黑色乌鸦交错而过,一片祥和。「原来黑白不是那么二分,生与死也不再那么断然,心胸更辽阔了,」即将为人师表的小汶轻声说,在这里,每天看到生老病死,自己也逐渐能面对死亡,她希望与学生分享这些经验,打开人生视野。
重新思考与家人的关系 让我们带给这世界更多和平与欢乐,而不是死寂与悲伤 ──特里萨修女
「史怀哲曾说,能改变这世界的,不是非凡的大事,而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台大哲学系毕业,志工明宜在离开印度前夕,幽幽吐露,「在这里,生活一点点在浸润我们,改变我们,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能来。」
短短12天,行囊里满是足以冲击一生的悸动,在垂死之家──最接近死亡也最接近欢笑的地方,我们学会爱与被爱,懂得珍惜一切并且尊重生命。
甫毕业于台大森林所的宗怡自析,更有勇气表达对家人的爱是她此行最大收获。
每当她坐在病床旁轻轻握着老婆婆的手时,总会想起年岁渐大的父亲,「我可以对陌生人全然付出关怀,却从来没有好好关心过我爸爸,甚至连一个拥抱都没有。」
回台湾后,思索一段时间,宗怡将此行各种采访剪报,写封短信,把心里的话跟父亲说。她父亲从南部老家打电话给她:「我收到妳的宝物了,妳真的长大了,我跟妳妈都很感动,你们懂得爱人……」电话另端,宗怡早已泪流满面。
这段加速自我成长的历程也同样冲击年仅23岁的建聪,一返抵国门,他对来接机的父亲说:「爸,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好的家庭,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真的很爱你……」
出发前,未料两星期后的自己变得不太一样了,某种感动悄悄在内心发酵,「只要愿意伸出双手,付出爱与关怀,自己也能获得成长,并且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小克道尽志工们心声。
末尾,我想附上这段话,这是贴在特里萨修女仁爱修会另个机构──儿童之家,墙上的字句:
花时间思考、花时间祷告、花时间笑,那是力量的源头,那是世界最强大的力量,那是灵魂的音乐。
花时间阅读、花时间和善对人,花时间工作,那是智慧的泉源,那是通往快乐之路,那是成功的代价。
花时间行善,那是通往天国之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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